結(jié)果嚴(yán)師當(dāng)了不到五日,小徒弟雪白的眼皮下多了兩片青,熬出來的。
“這是誰家的竹熊崽子扔給我養(yǎng)了?”塵不到用指彎抬起雪人下巴,端詳了一下,又垂了手,問:“夜里為何不睡覺?”
他知道聞時有事喜歡悶在肚里,常常明知緣由,還會再問一句,引著聞時開口。
結(jié)果小徒弟比誰都倔,打死不提害怕,問急了就蹦出一句“天冷”。
塵不到也不是第一天領(lǐng)教自家徒弟的嘴硬,也沒直接戳破,只著人抬了一張小一些的床榻,擱在屋里。
那之后,小徒弟每日來去許多趟,路經(jīng)的時候烏漆漆的眼珠總會盯著那張多出來的床榻看幾眼,卻并不吭聲。
反倒是旁觀的老毛天天陪他熬,快急死了,恨不得替他開口。
直到好一陣過后,塵不到?jīng)]帶徒弟,單獨(dú)進(jìn)了一個大籠。那籠雖然棘手,但對他而算不得什么,只是架不住誤入的人多,作死的也多。他護(hù)著那群人的時候用左手承了點(diǎn)傷。
其實(shí)不是大事,只是乍一看有些嚇人,皮肉干枯,泛著灰青色,幾道詭異的傷痕橫貫筋骨。
那天晚上,慣來嘴硬的小徒弟忽然抱著被褥跑進(jìn)了塵不到屋里。
塵不到煮著藥浸手,他就坐在旁邊當(dāng)監(jiān)工。
雖然不會說什么乖乖巧巧的好聽話,卻差點(diǎn)把金翅大鵬的頭擼禿。這個小動作的含義,不論老毛還是塵不到都太清楚了——
他不太高興,他有點(diǎn)難過。
塵不到浸了多久的手,他就盯了多久。后來塵不到擦干凈手指,準(zhǔn)備睡了,他卻還是盯著。好像稍一眨眼,那只手就又會變成那副嚇人模樣似的。
最后還是塵不到拍了他一下,笑問道:“你這是熬完鷹了就來熬我是么?”
聞時:“沒有。”
塵不到:“那就睡覺。”
小徒弟頂著兩塊黑眼圈,悶悶地說:“我不困。”
他雖然老老實(shí)實(shí)地躺下了,目光卻依然落在塵不到垂在榻邊的手上。沒看一會兒,那只手就抖了袖擺,捂住他的眼睛說:“眼睛閉上,睡覺。”
松云山的夜里是真的很冷,風(fēng)過明明有松濤,卻顯得山頂高而曠寂。聞時明明睡在小一些的床榻上,卻總會在深眠之后無意識地往更溫暖的地方挪。
直到額頭抵到另一個人,直到聞到熟悉的松木香。
這一場陳年舊事虛虛實(shí)實(shí),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卻一夢就是很久。以至于到最后,又有很多相似的場景交錯著橫插進(jìn)來。聞時已經(jīng)弄不清它們誰先誰后,誰真誰假了。
他只在夢里的某一瞬恍然想起,塵不到的那只手后來似乎又出過問題。傷口要比以前深得多,模樣也可怖得多,仿佛只是枯骨一具。
那時候他應(yīng)該成年已久,因為個子很高,看那人的手時,已經(jīng)不用再仰著臉抬頭了。而是垂著眸。
他垂著眸,看著塵不到袖擺下的手,左邊形如枯骨,潺潺往下淌著血。右邊卻筆直修長,干干凈凈。
那只干凈的手抬了起來,紅色的罩袍順著滑下一些,露出里面堆疊如雪的白衫和骨形好看的手腕。
他捂住了聞時的眼睛:“聽話,別看了。”
聞時任他捂了一會兒,然后抓住了那人的手指。
夢境的最后一刻,聞時眼前覆著對方的手掌,一片溫?zé)帷K裁匆部床灰姡瑓s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松木香,他自己的手指上還纏繞著傀線,一半繞著他的指節(jié),一半纏著另一個人,錯亂糾葛……
然后他就醒了,因為他真的感覺到面前多了一個人的體溫。
聞時倏然睜開眼,看到了一只瘦白的手,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有點(diǎn)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shí)。差點(diǎn)以為自己還躺在松云山的那張床榻上,甚至連那股松木香味都還有余留。
那只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似乎在試他醒了沒。
聞時順手抓了一下對方的指尖,皮膚相觸的一瞬間,他怔了一下,徹底醒了。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在籠里,就躺在沈家一樓的臥室中。
他蹙了一下眉,翻身坐起來,就見失蹤的謝問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就坐在他旁邊,同一張床上。
謝問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指,表情有些意外。
聞時這才反應(yīng)自己剛剛抓的是誰。
手指尖的觸感還有殘留,聞時收回視線抿了一下嘴唇,拇指無意識地捏著關(guān)節(jié)。他摸著后脖頸清醒了一下,這才轉(zhuǎn)頭看向謝問:“你去哪了,什么時候來的?”
抓手的問題就這么曖昧而含糊地略了過去。
謝問摩挲了一下指尖,也抬起了眼,說:“剛剛來的,你醒前一秒。至于去哪兒了,這個問題答起來有點(diǎn)困難。”
“可能得問他——”謝問朝旁邊指了一下。
聞時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右邊還有一個人。
他轉(zhuǎn)頭一看,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面容浮腫蒼白的年輕男人,他個子不高,很瘦。從側(cè)面看,他輪廓虛得像個假人。
他盤腿坐在床頭,聳著肩膀,把自己縮成更窄小的一塊,手指一下一下在床板上劃著,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他慢半拍地感覺到了聞時的目光,轉(zhuǎn)過頭來的時候,脖子里發(fā)出咔嚓的脆響。他眼珠黑洞洞的,水跡順著頭發(fā)往下流淌,眨眼的功夫,就把床頭弄濕了一大片。
不出意外的話,這就是那位李先生了。
他脖頸后面有一片暗綠色,像身上長出來的苔蘚。聞時皺著眉,伸手想看一下那是什么,忽然聽見背后的謝問沉沉問了一句:“你剛剛是做夢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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