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會兒,他拎著個東西過來了,彎腰往泉池里一擱說:“找了個東西,替你陪它。”
聞時定睛一看,一只小王八。
他抬頭跟塵不到對峙了好一會兒,也扭頭走了。半晌之后,捧了另一只王八過來,往泉池里一丟。
塵不到瞥了一眼:“這又是替的誰?”
聞時頭也不抬:“你。”
塵不到笑了一聲,低斥道:“反了天了。”
后來聞時回想起來,發現他小時候的話不算太少,卻給卜寧他們留下了不搭理人的印象,可能是因為話都說給塵不到聽了。
那天之后,聞時認認真真學起了判官的那些本事,不再是為了求一個長久的落腳地。
塵不到自己會的東西很多,傀術也好、符咒陣法也好,他都是祖宗。非要說短板,大概是卦術。因為卦術這個東西,更多是看天生。
卜寧就是那個天生適合學卦術的,他不小心入個定所看到的東西,比其他人抓著各種工具擺上一天還多。
但也有劣勢,他這種體質介于人和靈物之間,靈相天生不穩,就像在淺盤里裝了一層水,輕輕一推,能潑出去一半。要是入了籠,特別容易受蠱惑、被附身,或是沾染些東西。
像他這種自己都穩不住的,傀術就跟他基本絕緣了。所以他學了陣法,有卦術撐著,凡事他只要占個先手,大陣一擺,基本就沒什么問題。
鐘思學的符咒,因為靈巧。有時能借符咒成陣,有時能借符咒化物,相當于會了三分陣法和三分傀術。平日無事還能鎮宅定靈,驅驅妖邪災禍,玩鬧起來能拍人一個措手不及,搞偷襲。
他性子外放,喜歡捉弄人,又略有些莽。陣法卦術太靜,傀術又要強硬又要精細,相較而,還是符咒比較適合他。
莊冶好交朋友,最大的脾氣就是沒有脾氣,小小年紀就有點海納百川的意思,什么都可以,又什么都點到即止,學不精,便做了個雜修。
聞時倒是從沒搖擺過,從有了金翅大鵬起,他就認定了要學傀術。
傀術這門,下限很低,上限又極高。任何人學個入門,都能捏一兩個小玩意。但要學精,要求就多了——要夠冷靜、夠穩重、夠有韌性,靈神強大但又不能太死板。
每放一個傀出去,就相當于從自己身體里分了一部分出去,既要壓制,又要讓它跟自己靈神相合。
這種感覺其實很別扭,要適應,全靠苦練。
所以聞時永遠是師兄弟里練功最勤的人,哪怕他肉眼可見地越來越厲害。
他總是最早起床、最晚睡的。卜寧他們曾經不信邪,試著跟他拼一拼。結果不論他們什么時辰爬起來,總能看到聞時的那只鳥站在練功臺上梳毛。
哦不,那不算聞時的鳥,準確地說是塵不到的金翅大鵬,讓聞時養著。
金翅大鵬轉臉看過來的時候,他們幾個總是又羨慕,又愧疚,然后灰溜溜地跑到師弟身邊,加入練功的隊伍。
幾次三番之后,他們很認真地問聞時:“你究竟睡不睡覺?”
聞時疑問地看了他們一眼,臉上的表情刷著明晃晃的幾個字:你們在說什么夢話?
“傀術練起來這么苦嗎?”鐘思翹著腳坐在松樹枝上,把符紙拍得嘩嘩響,說:“還好我沒學。”
其實聞時那么起早貪黑,并不只是學傀術。他摸了塵不到屋里的一本書,在試著給自己洗靈。
塵不到其實并不主張這些徒弟修跟他一樣的道,畢竟只要身在世間,想要完全無掛無礙太難了。洗靈只是一種輔助,相當給自己的靈相刮上幾刀,日久天長的,并不好受。
他早就打算好了,等聞時及冠,傀術練到大成,可以承受的時候。他會把那數十萬計的怨煞之氣從聞時靈相里剝離出來,大包大攬地自己擔下。
他從沒說過,每次聞時問起來,他解釋的都是另一套看似溫和無傷的方法。
但其實聞時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清楚。
他不想把自己該背的那些劃撥給塵不到,所以很早就開始偷偷洗靈了。他知道金翅大鵬會告狀,剛開始總用傀線捆著它。
后來又用熬鷹和講(恐)道(嚇)理的方式,讓那鳥站到了自己這邊。他不擅長說謊,全靠老毛撐著。
塵不到沒想到自己的傀能被他帶得叛變,等發現的時候,聞時已經修了很多年了,從動不動就窩成一團的小雪人,變得身長玉立、高瘦挺拔。
那年聞時17。
因為時常洗靈,修了無掛無礙的道。聞時看上去比小時候更冷,更加難以親近。他在少年長成的過程中有了棱角,不像小時候一戳一個坑,漸漸有了點鋒利的味道。
以至于幾個師兄又想逗他,又有點怕他。單以氣質來看,他反而像是最大的那個。
那幾年,俗世總是很亂。塵不到不常在松云山,聞時經常會一段時日見不到他。
十多歲的少年,心思總是最多變的,敏感又飄忽不定。即便修了無掛無礙的道,聞時也還欠些火候,不能完全免俗。
他只是看著冷冰冰的,并不是沒有絲毫俗世間的情緒,尤其是在塵不到身上。
他小的時候,塵不到就是那副模樣。他不知不覺長成人,塵不到還是那副模樣。他自己的變化一日千里,塵不到卻始終是那個懶懶倚著白梅樹,笑著斥他“恃寵而驕反了天”的人。
這讓他有種矛盾的割裂感。
好像他在山間兀自成年,塵不到卻是在光陰的間隙里,偶爾投照過來的一道身影。不像長輩,更像來客。
有一回,塵不到隔了數月才歸,戴著他見外人時常戴的面具,走在山道間。雪白的袍擺云一樣掃過青石,又被紅色的罩衫輕拂而過。
聞時剛巧從另一邊山坳上來,遠遠看到他,忽然就停了步子。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遠處的那個人有點陌生。
他們應該很親近,比世間任何人都親近。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秘密,是藏在靈相里的那些俗世塵緣。
但在這些之外,又有一點陌生。
不是淡漠和疏遠,而是忽然之間有了一些微妙的間距。
這種感覺生得潛移默化,又來得毫無緣由,聞時始終琢磨不清。
直到兩年后的又一次仲春,聞時他們剛破完一個籠回到松云山,歇了沒多久便上了山腰的練功臺。
卜寧是個風一吹就倒的文弱體型,還是個喜歡操心的碎嘴子,一邊沿著山石擺陣一邊說:“我那天聽師父說,等師弟及冠,咱們就可以下山去了,游歷、收徒,入紅塵。但我跟你們住慣了,一個人反倒孤單,要不咱們結個伴?”
鐘思借著符咒亂彈風,給他擺好的陣型搗亂,一邊應道:“行啊,你這小身板兒,一個人下山恐怕活不了幾天。”
卜寧遠遠指著他,很沒氣勢地警告他:“你再彈?六天后有大災你怕不怕?”
“不怕,大不了我不下山。”鐘思嘴上這么說,搗亂的手卻收了,轉頭又來問其他兩人。
莊冶有個諢名就“莊好好”,因為問他什么,他都是“好好好”,最沒脾氣。所以鐘思主要在問聞時,畢竟他們每天最大的賭局就是賭這個冰渣子師弟究竟高興還是不高興。
可惜,這會兒的聞時剛好不高興。
離他及冠還有一年,塵不到那句話他也聽過幾回。但每次只要想到“下山”,也許很久都不會再回來,他就有種說不出的沉悶和煩躁。
彼時莊冶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操著傀線練精準度,細細一根絲綿線打鳥、打魚、打飄落的花瓣,打飛過的蟲。
風聲呼呼作響,很是嚇人。聞時卻避都不避。他垂著薄薄的眼皮,靠在樹邊,抿著唇理自己手指上的傀線。
“你怎么想?”鐘思沖聞時的方向問道。
聞時眼也不抬,懨懨地道:“明年再說。”
“師弟,傀線甩出去,怎么樣力道最巧?”莊冶跟著問了一句。
聞時依然沒什么興致,他只是剛好聽到山道上有聲音,順手給莊冶做了個示范。結果傀線剛甩出去,他就怔了一下。
因為山道上拐過來的人,是塵不到。
那時候的聞時,傀術離封頂已經不遠了。傀線以最刁鉆的角度掃過去,速度快又有力,讓都沒法讓。
于是,那幾根傀線被塵不到抬手一攏,握進了手心里。雪白的棉線繞過他骨形修長的食指彎,又纏繞過無名指,垂落下去。
那是聞時第一次知道,傀線跟傀師的牽連究竟有多深。
那一瞬間,他半垂的眸光顫了一下。那只干凈修長的手指牽握的好像不僅僅是幾根絲綿線,而是探進了他的靈相。
他繃著傀線的手指蜷了一下,抬眸看著山道邊的人。
“一陣子不見,就拿傀線偷襲我?”塵不到并不惱,笑問了他一句,便松開了手指。
傀線從他手指上滑落,其他人連忙恭恭敬敬地叫著“師父”,唯獨聞時沒吭聲,斂了眉眼,把傀線往回收。
那天夜里,聞時又做了一場久違的夢。
還是那座尸山血海的空城,還是漫天遍野的鬼哭聲。只是那些魑魅魍魎都變得模糊不清,像扭曲妖邪的剪影,鬼哭也忽近忽遠,若隱若現,像嘆息和低·吟。
他站在鬼影包裹的空堂中,十指纏著絲絲掛掛的傀線,傀線濕漉漉的,不知是血還是汗順著線慢慢往下滑,然后滴落下去,在他腳邊聚成水洼。
他忽然聽到背后有動靜,猛地轉過身去,拉緊傀線。卻看見塵不到赤足站在那里,雪白的里杉松散著垂下來。
他目光深長,從半闔的眸子里落下來,看了聞時一眼,然后抬起手,拇指一一撥過他緊繃的傀線,抹掉了上面的水跡。
聞時看著他手指下的傀線,舔了一下發干的嘴唇。
“叫人。”對方拎著他一根傀線,低聲說。
聞時閉了一下眼,動了唇說:“塵不到。”
他在說出那三個字的瞬間驚醒過來。
手指上沒拆的傀線本能地甩出去,打散了老毛停立的鳥架,當啷一聲掉落在地。
他坐在榻上,蹙著眉,身體繃得很緊,跟夢里一樣的雪白衣衫松散微亂,沾著不知何時出的汗。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水聲潺潺,順著屋檐滴落的時候,會發出粘膩曖昧的聲響。聞時抿著唇,素白側臉映在光下,緩著呼吸。
屋門忽然被人“篤篤”敲了兩下,然后輕輕推開。
聞時抬頭,看見塵不到提著燈站在門口。他的眸子里含著煌煌燭火,嗓音里帶著睡意未消的微啞:“怎么了?”
聞時看著他,沒答。
屋外忽然響起了一片悶雷聲,驚得山間百蟲乍動。
塵不到的目光微微下瞥,落在他手上。聞時低下頭,看到自己黑霧繚繞、塵緣纏身,那是俗世間濃稠的愛恨悲喜,七情六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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