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古鐘之音渾然厚重,又帶著天地罡風,聲震山川。
聽到的人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大腦滿是空白。仿佛有人從頭后敲了薄骨,豁開一個涼颼颼的洞口,周身筋脈就從那處洞口被抽走,只余下輕飄飄的刺麻感。
等到眼前那片黑色褪開,他們才發現自己已經軟倒在地,或歪斜或癱跪。
有人天然排斥這種被掌控的感覺——
長樂林家的家主生性犟直,強撐之下,再度扯起傀線!紫金巨獸于四方踏風而來,揚起砂石漫天,每落下一步,地面都在震顫。
那些巨獸的咆哮聲明明直穿云霄,落進眾人耳中,卻被古鐘余音蒙擋,顯得又悶又鈍。
他咬了牙,正要以強力沖破那層蒙擋,就被人一把攥住!
攥他的是吳家吳茵。
“別亂來!”
“放手!”林家家主年紀稍輕一些,此刻連敬重都忘了。
正要再動,吳茵一把攥住他的傀線!剎那間,仿佛利刃割過皮肉,血味瞬間透出來。吳茵全然未顧那些血口,喝道:“沒發現破陣的痛消了么?!”
“什……”林家家主愣了一下,驚覺這話是真的!
明明片刻之前,他還因為大陣被強襲承受著劇痛。現在除了周身麻軟無力,站不起來,便沒有別的痛楚了……
就在古鐘聲入腦之后。
不僅是他,其他人也忽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們依然五感栓塞。大腦是麻的,筋骨是軟的,耳中任何聲音都像隔山隔海,眼前的景象也迷蒙模糊。他們怔怔抬頭,看到的是那個年輕傀師十指悍然牽拽著整個大陣,輪廓鋒利挺拔。而他身后的那個人梵文裹身,看不清面容。
只是某個瞬間,他們仿佛在交錯流轉的梵文和金光之下看見了一道隱約的身影。
那道身影紅袍披身,袍擺夾雜幾片雪白,在狂風里被掀得烈烈翻飛,本該是熾烈而肅殺的,卻給人一種山間清嵐的感覺。
“那是……”
眾人面露茫然,張口忘。
他們根本看不清那道身影的面容模樣,記憶之中也從未見過相似的人,卻在看到的那一刻,默契地閃過了同一個想法。
但沒等那個想法沉落下來,他們腦中便又是一道厚重鐘音!
余音之中,他們還聽到了無數人聲。
乍一聽像混亂喧囂的雜聲議論,細聽之下才意識到那是有節律的,像是腦中圍坐了數千人,對著他們嗡嗡念著聽不清的梵音。
***
聞時也聽到了那些聲音。
他手指間是可以比擬劍芒利刃的傀線,繃得筆直,強勁靈神便伴著梵文順著那些線涌泄而出。他手背上覆著謝問的手掌,肩背抵著謝問的胸口。
他忽然想起自己幼年時候剛開始學傀術。身體瘦瘦小小,靈神卻比同齡人都強勁得多。于是常常傀線出去了,朝向也算精準,力道卻過了頭。明明是他在控線,卻變成了線拽著他。
金翅大鵬在旁邊像個撲棱著翅膀的球,他就在球的嘰喳聲里被線拽得一陣踉蹌。
最后總是那個人彎下腰來,一手摁著他的肩,一手替他去攏一把傀線,順帶著笑他兩句。
明明是相似的姿勢,時隔千年,卻是全然不同的意味。
當年他要仰起臉才能看到對方清瘦的下巴,現在卻只要稍稍偏一下頭,就能看到對方的眉眼和側臉。就像一個從背后過來的擁抱。
聞時動了一下唇:“是……往生咒?”
他聽清了那些梵音,節律有五分像人間僧侶常念的往生咒。這是梵文里他唯一知曉一點的東西,曾經在塵不到房里翻過類似的書。后來下了山,穿林過巷解籠送行的時候,見人抄過也聽人念過,只是算不上熟悉。
曾經民間流傳過一種說法,說人死的時候請上十八僧侶,日夜誦念二十一遍,只要心夠誠,就能給要走的人身上留下點祝福的印跡。
這不在判官行事范圍內,聞時也沒怎么見過這樣的人,所以聽一耳朵便過了,沒多留心。
直到這會兒,他看著那些古怪梵文從他和謝問交疊相扣的指間流瀉出去,聽著腦中半是熟悉的節律,才再次想起那段閑語。
結果卻聽見謝問回答說:“差不多,不過是反著的。”
說完他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說:“虛音而已,消不掉,但也不妨礙什么。”
聞時愣了一下,臉色陡然變了——
反著的往生咒,那就是永不入輪回。
這句話很難不讓人想到那個封印大陣對塵不到的作用,也是永不入輪回。
聞時突然想起謝問靈相上從側臉到心口的那段梵文,之前他看過幾次只覺得印記古怪,一個字都認不出來。
現在終于明白,那本來就不是正常的梵文字跡,那是扭曲逆反的往生咒。就像此刻纏繞在傀線上的字跡一樣。
如果人間流傳的那些話有些道理,一些祝福誠心誠意地誦上數十遍就能給人留下印跡。
那么……詛咒呢?
一千年里不知多少人說過的那句“不得好死”呢?
那些就生生留在這個人的靈相上,從眼下到心口,流轉了這么多年不曾停歇。甚至刻在了靈神力勁里,他做什么,都帶著這些梵文的痕跡。
這次再聽見腦中的梵音,聞時只覺得心臟被人狠狠攥住,用最鈍的銹刀在那之上來回拉扯。
可能是他臉色太過難看,手指也太過冰冷。
謝問扶著他肩膀的枯手收緊了一些,說:“別亂想,我剛剛說過的,都是些虛影而——”
“你會聽見么?”聞時忽然問。
“嗯?”謝問怔了一下,看向他。
“那些聲音……你平時會聽見么?”聞時眉心緊擰、唇色蒼白地問他。
謝問這才明白。
他想了片刻,淡聲道:“偶爾,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煩人。”
靜了兩秒,他又很淺地在聞時耳邊笑了一聲,說:“比起這個,可能另一種出現得更多點。”
“什么?”
“聽不清,總是很含糊,悶悶的。但我愛聽。”謝問說,“我當時想,應該是有人在拜我,在那些念經式的聲音里,顯得太特別了。”
盡管嗓音并不比風聲重多少,根本辨不清晰。但他一聽就知道是誰。
還有誰會那樣別別扭扭,每天拜著他,卻又從來不說話?只有他最放心不下的那個人了。
聞時抿著唇,臉色并沒有因此好上多少,眼里也依然都是那些密密麻麻的梵文。直到他感覺謝問微微低了頭,姿態更親近了一些,下巴幾乎觸到他的肩窩,臉也幾乎碰到他的臉。
他聽見對方低沉的嗓音溫和如風,說:“你看見過我的靈相,肯定也看見過那些梵文。”
聞時嗓音干啞,“嗯”了一聲。
“你知道為什么它停在心臟這里么?”
“為什么?”
“因為好話也有印記。”謝問說,“拜我的那個人替我攔著。”
他干枯的手指輕點了一下聞時心臟的位置,說:“你在我這里,幫我攔著那些東西呢。”
“所以別難過,也別分心——”話音落下的那一刻,謝問覆著聞時的手,將他五指扣攏起來,就像曾經手把手地教他所有。
彎曲的指節扯動傀線,頃刻之間,四野山川齊震。
像無數來自地底的罡風在山野間長嘯而過!那聲音全然蓋過了奔襲的巨傀猛獸,穿過擾人的經文,撕開層層蒙擋,直沖九霄。
無數道風刃自傀線四周激蕩而出,落在土地之上,黃土翻濺泥沙飛滾,沖襲而出的裂縫溝塹深不見底,將大陣內的布局切得四分五裂。
***
陣眼所在之地,數百道爆裂聲同時響起。
巨大的沖擊力自地下而來,使得整塊地面在出現裂縫的同時炸然裂開,如一朵來自黃泉的深淵巨蓮。
張正初集百家靈神死死摁于地底的十八陣石,就這樣全然暴露出來。
他緊握著的那根手杖上分出十多根細絲,散發著銀輝,根根牽連著那些陣石。而陣石之下又延伸出無數脈絡,猶如參天巨樹的根莖。
十八顆陣石上延伸出來的脈絡,交錯虬結著朝謝問、聞時他們來的方向伸著,像毒蛇張著巨口,吐著貪婪的信子。
如果說之前一眾家主還弄不清這個養靈陣和常見的養靈陣有什么區別,現在聞時和謝問直接將大地掀了個底朝天,割出無數深淵裂口,區別便一目了然了。
“毒蛇”對著的,是供靈之人。
而受供的,顯然是陣眼中心的張正初自己。
四下里一片嘩然之聲。
不少人難以置信地喃喃地了一句:“張老,你——”
而此時的張正初背對著眾人,已經聽不見他們的話了。
在這之前,他所有的打算其實都是謹慎而收斂的——
養靈陣剛布下的時候不能改動,在場的家主那么多,保不齊有不信他的。他要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引開其他人的注意力,隔著地面,將地底的陣石悄悄換地方。只要挪三寸三尺三厘,改一個面向,那個老式的養靈陣就成了。
他最初也不打算動手。而是要先禮后兵,先恭恭敬敬地把卜寧老祖請出來,弄清楚他的狀態,再將老祖的復生引到邪術上,激得其他家主對老祖心生疑慮。
這就成了大半。即便這時候養靈陣出現什么異狀,大家的懷疑也會落在卜寧老祖身上,而不是他。
這時他再動手,借著養靈陣悄悄吸食老祖靈相,那一切就都好解釋了:老祖突然虛弱,他可以說是為了防止邪術害人,暫時拘住。就算靈相毀損、消散,也可以說是邪術反噬的結果。
退一萬步,哪怕他在吸食靈相的過程中暴露本性,停不下來,一不小心牽連上那么一兩個倒霉蛋,致使他們也出現靈相枯竭、消散的情況,那也可以說是老祖邪術殘留所致。
他原本真的不打算弄得這樣難看……
怪只怪他運氣不好,碰到了最不該碰到的人。于是所有的小心翼翼和偽裝都變得可笑且毫無必要。
那就索性算了吧!
***
張正初當即抬起手杖,重重杵地!
原本朝著謝問、聞時、周煦等人的“巨蛇”突然轉向,化作百十條長蟒,帶著地底的泥沙和電光,直朝陣眼之上的其他家主竄去。
這已經是明晃晃不加掩飾了!
而張正初兩眼翻白,脖頸以某種奇怪的姿態扭曲了幾下,像是軀殼里藏著什么古怪的東西,正蠢蠢欲動,想要爆體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