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天色依稀而定,破曉的金光灑向大地。照進紫禁城的每個角落,混亂的血腥的,疲憊的痛苦的那些事。最后都在朦朧的金光中,被柔和了,好像漫溢著歲月的從容,讓古老而沉重的宮檐煥發(fā)淡淡柔光。
滿地的兵械,人尸,凝固的血。炮統(tǒng)炸毀的地面。好像這里的黎明還沒有來,從外面吹來的風(fēng)是干燥又陰冷的。
士兵正在清理地面。一切都結(jié)束了,道衍抓住了周應(yīng)友,副指揮使控制了皇后。而羅慎遠把陸嘉學(xué)關(guān)入了大牢中。
那個能抗千軍萬馬的男人,到最后還在笑。蔑視他的勝利,甚至蔑視自己的生命。
“閣老。”隨從將虎符、金牌、大都督印遞給他?!皷|西拿來了?!?
羅慎遠嗯了一聲,接過來握在手里,進了太和殿向皇帝稟報結(jié)果。還有從黨、余孽如何處置,如何抓捕等事,都需要他來處理。
羅慎遠身后跟著錦衣衛(wèi)眾,一步步地走上了太和殿。冷風(fēng)吹動了他的衣袍,一步步的向高處走去。而高處遍地金光。
他在半路停了下面,回首望著來路。好像還是沒有人在陪他,這條孤獨往上的路上。
他將受萬人景仰,他將權(quán)勢滔天。
只是,必然孤獨。
滯留宮中的命婦被依次送了回去。
一夜而已,宮中變天,羅宜寧回去的時候,看到從皇宮中涌出了穿黑甲的軍隊,奔赴皇城各處。而新橋胡同的程家也被團團圍住,年逾古稀的程老太爺穿上官服,被壓入朝中。
程瑯非主謀,最后羅慎遠也沒有抓到他。程老太爺會受些苦,但是他勞苦功高,程家估計也不至于被連根拔除的地步。說不定程老太爺努力些,皇上還能饒程瑯一命,畢竟程瑯是少年成才,皇上也倚重。
羅宜寧下了馬車,看到謝蘊帶著丫頭守著她門口。謝蘊看到她后,有些焦急地走了上來:“你你知道他如何了嗎?”
“你問的是誰?”羅宜寧腦海還有些混沌,語氣也淡淡的。
謝蘊有些猶豫,聲音不覺一低?!俺态??!?
羅宜寧搖頭說:“不知道,還沒有被抓到。以他的聰明才智應(yīng)該也無事倒是程四太太你要小心些了?!?
“我不知道他會突然這樣。”謝蘊滿臉的茫然,有種劫后余生的驚懼,“姑母連我也瞞著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好?!绷_宜寧點頭,她對謝蘊如何真的漠不關(guān)心,便要進府了。
謝蘊在她的背后靜靜地站了好久。想起他被自己揭穿的時候無所謂的冷笑,想起他站起身整理衣袖的從容不迫,她嘆了口氣,喃喃一般地說:“其實他從來沒覺得活著有什么意思,到如今他對死也是無所謂的。誰知道他在想什么呢,求而不得,大概是這世上最痛苦的一件事罷?!彼@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也不指望羅宜寧能懂什么?;仡^看了羅宜寧一眼說,“打擾了,告辭。”
說完謝蘊整了整衣裙,叫丫頭扶她回程家了。
羅宜寧怔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抬腳回門了。
破曉的時候,她懷里的陸嘉學(xué)要被拉走了,她跪在地上沒有放手。陸嘉學(xué)那樣的傷,在牢里根本就堅持不下去。
羅慎遠一不發(fā),逼急了才捏著她的下巴,一字一頓地說:“我答應(yīng)了放他一命,他就一定不會死,知道嗎?”
清晨的薄霧中,羅宜寧還能遙望到潛伏前方的大軍,一片肅穆,寒光凜冽的箭頭甚至積了層霜。
而面前的他,臉也如同結(jié)了層寒霜。
羅宜寧哭得閉上了眼睛,不再說什么。手中殘余的,陸嘉學(xué)的溫度也漸漸沒有了。
她一步步朝著嘉樹堂走去,滿身的血跡。陸嘉學(xué)的,別人的。一夜未眠,耗盡心力的難受。她的腳步越發(fā)的虛浮,邊走邊哭,到最后幾乎是嚎啕大哭。一切的傷痛都要哭盡了,珍珠嚇得扶著她不敢說話。
“夫人,別哭了!沒事了啊!”
羅宜寧蜷縮著跪到了地上,冰冷的石子路刺得雙膝都痛。
她虧欠別人的,怕一輩子都換不清。因為心只有一個啊,她喜歡了羅慎遠就不會再改變。這就虧欠了陸嘉學(xué)。但是求羅慎遠放過陸嘉學(xué),也的確是為難他。對他這個人來說,政治原則應(yīng)該是不容改變的。但是他還是答應(yīng)了。
他的將計就計,對準她的箭頭。其實讓箭手放箭的那一刻,他心里應(yīng)該是漠然的吧。
有個人緩步走到她面前。
是剛從宮中回來的道衍,他的靴子上還有干涸的血痕。
他的聲音淡淡的:“我聽說你以自己要挾羅慎遠放過陸嘉學(xué)?”
羅宜寧沒有說話,慢慢捏緊了手。
“你可以的,膽子很大?!钡姥馨攵紫聛恚旖菐е鴩揽岬男θ荩笆遣皇强吹藉\衣衛(wèi)劫持你的時候,動搖了心智。以為是我那師弟做的?所以才敢說這些話。算計你入宮被脅迫,我猜到你對陸嘉學(xué)來說很重要卻沒想到他真的拋下一切去救你。陸嘉學(xué)也是一代梟雄了,竟然如此多情?!?
羅宜寧渾身顫抖。
他什么都算準了,這也是故意的!故意引導(dǎo)她以為羅慎遠也參與其中了!
她揚起手就狠狠打了道衍一巴掌!用盡了力氣,瞪大的眼睛漲得通紅。
這個名滿天下的戰(zhàn)神,啪的一聲被她打得偏過頭,臉上出現(xiàn)淡淡的指痕。但是他片刻后就站起了身:“讓你發(fā)泄一下罷了,起來吧,大局已定了?;厝デ逑匆幌潞煤萌ズ搴逦夷菐煹馨?,陸嘉學(xué)不會有事了,但他我就不知道了?!?
道衍一步步地離開了,風(fēng)吹起了他單薄的袈裟。
羅宜寧好久才不哭了,擦干了眼淚讓珍珠扶她起來。的確是要回去梳洗了。
她的生活還是要繼續(xù)啊。
一直到晚上他都沒有回來,寶哥兒竟也乖乖的不哭鬧,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娘親??赡苷娴氖悄缸舆B心,粘著她不肯離開。羅宜寧喂他喝了水,還是讓乳娘抱去了庭哥兒那里玩。
羅宜寧靜枯坐著想了很久。一會兒是他冰冷的手指,一會兒是漠然的臉色。她一直無法安定,想著不如去他的書房里拿幾本書。她慢慢走到了書房前面,竟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點起燈了。
他已經(jīng)回來了嗎?
羅宜寧停下了腳步,駐足不前,竟有些猶豫。隨后發(fā)現(xiàn)書房里沒有人,她才慢慢地走了進去。
羅宜寧邊走邊看,他曾在這個地方伏案寫文,曾立在這扇窗前讀書。
瓷缸里養(yǎng)的兩只烏龜靜靜地爬著,真的讓他養(yǎng)得很好,油光水亮的外殼,疲懶的神情,慢吞吞的吃著食。只有這樣的衣食無憂才是最悠閑的,因為有地方遮擋風(fēng)雨,有人天天地喂著它們。被關(guān)懷,被保護著。
這是她小時候養(yǎng)過的烏龜。他從來沒跟她說過這回事,只是走哪兒帶到哪兒。他做事一貫是這樣的。
羅宜寧慢慢地摸著烏龜殼的紋路,又注意到桌上有個信封。信封上的筆跡是他的,寫的是魏凌親啟。
她把信封拿起來,發(fā)現(xiàn)封口還沒有糊上。他跟父親寫了什么?
羅宜寧猶豫了片刻。但還是把信放下了,她在書房里轉(zhuǎn)了會兒,最后還是拿起來,打開了信,還是他的字跡。
“岳父大人垂鑒:
久不晤見,甚念賢勞。邊疆清苦,岳父康健可否?朝中事多,岳父與我有隙,實為難解。婿孝心一片,亦未虧于妻寧,愿岳父誠知。
陸班師回朝,宮中諸事有變,婿忙于周旋,效忠于圣上。雖萬事設(shè)計周全,實恐有誤,茲事體大,不可不慎重。唯有一以求岳父,妻寧孱弱,幼兒甚小,尚不能語。婿唯恐其憂,掛心不下,將婿之妻兒托與岳父。
婿若敗退,定不得生還,妻寧必傷心至極,岳父勸其一二,令其不必感懷。婿留錢財數(shù)萬,盡予妻寧。
書短意長,不一一細說。所請之事,懇盼慨允。多勞費心,銘感不已。
婿慎遠敬上?!?
她讀著讀著,眼淚已大顆地打在信紙上。那句“婿若敗退,定不得生還,妻寧必傷心至極。”她來回地看了好幾遍,哭得喘不過氣來。
若他真的出了事呢?
是不是是不是這個就是遺書了?
他沒告訴過她這些,他的擔(dān)憂,驚懼和害怕。只是寬慰她沒有事,暗中寫了信,對已經(jīng)開始戒備他的岳父,辭懇切、態(tài)度低微地請求他的照顧。他怎么不會怕呢!那個對手是陸嘉學(xué)??!
她靠著長幾慢慢地滑下去,緊緊捂住了嘴。頓時才驚覺自己已經(jīng)打濕了信紙,狼狽地擦拭著,但墨跡已經(jīng)暈染開了。
她想著該怎么辦,要如何掩飾。不如她來臨摹一封算了,她知道自己的字跡和他像,卻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出來。
但是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羅宜寧站起身來找筆墨,翻出了硯臺,信紙。沉了口氣,將原來的信展開開始描摹他的筆跡。
但是一邊寫著這封信,又一邊哭起來。每一個字明明都很平常,寫出來卻重如千金。最后手抖得寫不下去,她不得不停下來歇歇,然后繼續(xù)寫。
妻寧孱弱,幼兒甚小,尚不能語
剛寫到這里,外面卻傳來了喧嘩的聲音,有仆從在說話:“閣老,您回來了!”
羅宜寧慌忙要把信紙藏起來,疊在衣袖里。那人沒有片刻耽誤,已經(jīng)跨進門來了。
“不用伺候,先退下吧。”聲音帶著夜色的冰冷,和說不出的疲憊。
羅慎遠進門就看到了她。紅著眼站在原地看著他,他卻仿佛沒有看到,不予理會,徑直地走向小幾給自己倒茶。羅宜寧立刻過去端了茶壺,為他倒茶,然后發(fā)現(xiàn)茶壺已經(jīng)不熱了。她低聲說:“茶都冷了,叫他們送熱的進來吧!”
“不必?!彼麖乃掷锬眠^茶壺,自己倒了水。
果然是冷的,冰冷得從口到喉。然后羅慎遠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淡淡說:“你要是過來問陸嘉學(xué)的,他的命已經(jīng)保住了。震撼邊疆二十余年,皇上留他有用,不會輕易殺他的,但應(yīng)該也永遠不會在京城呆下去了。你也別問我了。其余黨羽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不會放過。”
羅宜寧怎么不知道他的疏遠,她輕聲說:“我不是來問他的。”
“難道是問我的?”他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
羅宜寧拉住他的衣袖,聲音有些哀求:“看到錦衣衛(wèi),我以為是你,我不知道!道衍讓我入宮,我只是想幫你”
羅慎遠揮開了她的手:“羅宜寧,我現(xiàn)在不想聽這些?!?
羅宜寧沉默了,嘴唇微微地抖,然后她緩緩地說:“我不得不救他羅慎遠,我的心已經(jīng)完全屬于另一個人了,分不出空隙給他。即便那個人”她的眼淚滾下來,她不想哭,但就是忍不住,“即便那個人他要利用我,他要害我。但我都無法不喜歡他。我不能不愧疚!羅慎遠,我回報不起他那樣救我!”
羅宜寧說得太激動,后退撞到長案上。眼淚橫流。
羅慎遠似乎被她所觸動,他緊緊地盯著她,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然而他的目光卻下移,看到那落在地上的信紙。
羅慎遠立刻站起來向她走過來:“那是什么?”
羅宜寧匆忙地撿起來,不要他看到。但羅慎遠已經(jīng)壓住了她的身體,伸手就奪。
“你別看!”羅宜寧怎么能讓他看到,但根本敵不過他的力氣。羅慎遠見她掩藏,更以為是什么不得了的東西,甚至不由自主地懷疑,是不是羅宜寧跟別人通信。這樣一想就更是要到手了,嘴唇緊抿著,伸手就搶了過來。
但當(dāng)他打開一看的時候,立刻錯愕了。這
“你這是在臨摹我的信?”
羅宜寧惱羞成怒了,被他壓得動彈不得,只能說:“都讓你別看了!”
羅慎遠放下信紙,一手壓著她,一手把長案上的東西推開。果然看到了一封被哭濕暈?zāi)男?,那才是他寫的?
“我把信弄壞了。本想著我補上你就發(fā)現(xiàn)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