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不長了。”昆侖君說著,轉過頭去,望著千丈忘川看不到頂的水,“我只是一段元神,走不了,本來也留不長,最近忽然覺得我的日子就快到了。”
少年鬼王慌忙問:“到什么日子?你要去什么地方?”
“不去什么地方,我要死了。”昆侖君平靜地說。
“不可能,神怎么會死?”
“神也會死,盤古、伏羲、女媧、神農他們不是都死了嗎?”昆侖君說,“現在輪到我了而已。”
鬼王少年聽了,呆了片刻,而后驟然露出猙獰的神色:“如果沒有大封,如果不是你替女媧封了四柱,如果不是你身化鎮魂燈,是不是你就不用死了?那我砍了這樹,捅破了這該死的大封!”
少年鬼王有時候就像是一條圓滾滾、毛還蓬松著的小狼,和小狗長得很像,習性似乎也隨了過去,抬手順順他的毛,他就會乖乖地滾在地上露出肚皮,然而嘴里卻始終含著獠牙,稍不留意,就會露出來,給人見血封喉地來上一口。
昆侖君早就習慣了,不以為意,抬手放在他的頭上,低聲說:“不死,一直活著……小孩,虛空中的石頭也是不朽的,可它到底也只是塊石頭,你懂嗎?神農說不死不滅不成神,我一直覺得他胡說,現在才稍微有一點明白過來。”
鬼王一巴掌甩開了他的手,一點也不想知道他明白了什么:“你敢!”
昆侖君攤開了手,他的手忽然之間顯得有些透明,盛怒的少年吃了一驚,一把攥住他的手,緊張地放在手心里反復翻看,好像這樣才能確認他還在一樣,依然不死心地說:“如果我砍了功德古木呢?”
昆侖君笑了笑:“你繼承了大荒山圣的權柄,連諸神禁地的大神木都能砍,功德古木算什么?”
鬼王又說:“那我也可以劈開大封,劈開這塊那女人留下的破石頭!”
昆侖君苦笑一聲:“可以,不過我大概會死得更快吧。”
“我還可以……”鬼王的話音頓了頓,而后惡狠狠地說,“我還可以把世上的人都殺完,我可以屠盡所有活物,讓山不綠、水不流,滿地尸骸,千里沒有人煙。”
昆侖君詫異地一挑眉:“喲,這么厲害?”
鬼王捏緊了他的手:“你不準死,我什么都辦得到,什么事都辦得出來!”
“神農又說對了一件事,”昆侖君板起臉,冷冷地看著他,“早該把你弄死,永絕后患才好。”
少年倔強地抿著嘴瞪著他。
昆侖君卻忽然笑了,溫和得就像冬天過去以后,第一條開凍,映著周遭淺淺綠意潺潺而過的河水:“從神農氏向我借肩上魂火開始……不,從神魔大戰、女媧造人、甚至盤古開天開始,這些就是注定的,注定了我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死。你就算讓天地重新合上,也只是讓我死得毫無道理而已,并不能阻止什么。”
“你不懂。”俊美的大荒山圣用一種難得耐心而柔和的聲音說,“所謂命運,其實并不是什么神神叨叨的殊途同歸,其實也并沒有什么東西在暗地里束縛著你,而是某一個時刻,你明知道自己有千萬種選擇,可上天也可入地,卻永遠只會選擇那一條路……這些事我小的時候也不懂,不過等你長大一些,大概就明白了。”
少年鬼王終于無以對,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無力,他所有的能耐都是殺戮、破壞和吞噬,他真的可以斬斷世上一切的東西,活物、死物,出世就是石破天驚,鬼神瑟縮,可那有什么用呢?
他仍然辦不到留下他最喜歡的人。
昆侖君眼見面前滿臉煞氣的少年眉梢一點一點地落下,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學會那種喜怒哀樂都按捺在心里的含蓄和壓抑,呆愣了片刻,突然“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了起來。
昆侖君近乎憐愛地看著他,心里遺憾地想,可惜看不見小美人長成大美人了。
轉眼就是五千年的風霜雨雪、物是人非。
趙云瀾好像觸電一樣地松開大封印石,突然驚覺身后有人,那人輕笑了一聲,趙云瀾沒來得及轉身,已經先把鎮魂鞭掏了出來,往后連退了兩步,背靠著了大封印石,戒備地看著十步開外的鬼面。
鬼面打量著他,微微晃了晃腦袋,虛假的鬼面上露出一個笑容:“聽說里面有女媧的全部記憶,你究竟看見什么了?”
趙云瀾冷笑一聲,心情還沒緩過來,口氣惡劣地說:“我干什么要告訴你?”
鬼面緩緩地踱到他面前,也學著他的樣子伸手去摸大封石:“五千年前,我與他分明是雙生的鬼王,偏偏他討了你昆侖君的喜歡,五千年后,我們倆一個在里面,一個在外面,一個蹲監獄,一個當牢頭。”
鬼面上翹起的嘴角垂下,而后他轉過頭,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可是大封也要完蛋了,所以我才能隨意進出——到最后,什么都會死,你昆侖君,如果當年不是我的傻兄弟突然出手暗算你,禁錮了你的元神,硬是把你塞到了輪回里委屈成了一個世代轉世的凡人,到現在也早就和那些上古神明一樣煙消云散了。神農是傻的嗎?這個世界上一切強扭的瓜都不能長久,長久的只有死。”
他說著,輕輕地伸出冰涼的手指,觸碰到趙云瀾的臉頰,忽然如同呻吟一樣地嘆了口氣:“可是‘死’本身,卻被你一團魂火點著了,幻化出了我們這些……不生不死的東西,這不是陰差陽錯么?”
趙云瀾皺起了眉,微微側了一下頭,躲閃過去,他的魂火究竟是怎么回事,目前已經聽到了好幾個版本,實在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
于是他問:“我的魂火難道不是被神農借走的?為什么后來出現在了大不敬之地,又為什么說‘死’本身是被我點著的?”
鬼面一愣,假面具上空白了一瞬,好像一時沒弄清趙云瀾在問什么,突然,他前仰后合地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我還以為他多清白無辜、圣人嘴臉,原來……”
他的話音陡然止住——因為斬魂刀當空劈下,帶著把他整個人劈成兩半的戾氣,鬼面飛掠躲開,余下的刀風逼得趙云瀾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趙云瀾:“沈巍?”
沈巍抬手要去抓他:“一個人來這種地方,我看你是瘋了!”
可他還沒來得及碰到趙云瀾,鬼面卻突然從中冒出來,一抬手架住了沈巍的胳膊,化成一團黑霧,猛地撞進了趙云瀾懷里,正好掣肘住了他手中長鞭。
隨后,鬼面化身無數道黑煙,把趙云瀾從頭到腳地裹在了其中,嘴里發出一串大笑。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聲卻陡然止住,黑煙散去,重新凝成鬼面,原地已經空無一人。
鬼面頓了頓,似乎也有些愕然,低低地說:“有人把他帶走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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