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見周寅之,蕭定非眉毛便挑了一下,半點也不避諱地瞧他一圈,笑著打招呼:“哎呀,這不是周指揮使嗎?都從忻州回來了啊。不過你這一趟去得可不趕巧,里頭正發火呢。”
怎么說也是皇帝昔日的恩人。
這兩年他在朝里混了個禮部的閑職,倒結交了一幫與他一般不干正事兒的權貴子弟,還在京城里搞了個什么“逍遙社”,極盡風花雪月之能事,稱得上紙醉金迷。
周寅之雖也不是什么手段干凈、品性端正之人,可也不想與這樣的人多打交道,更何況蕭姝厭惡這個沒死的兄長,他自不會與蕭定非深交。
所以此刻只淡淡頷首。
連話都沒搭半句,他便徑直從對方身邊走過,入得宮去。
乾清宮里的情況,果然不好。
還沒走近,就已經聽見了沈瑯暴怒的聲音:“好個天教!好個天教!吃了熊心豹子膽,也敢卷土重來!也不看看一幫流民匪類,能成什么氣候!當年先皇怎么叫這一幫亂臣賊子伏法,朕今朝便怎么叫他們有來無回!來人,去宣國公蕭遠來!”
鄭保匆匆從門內出來。
迎面撞上周寅之。
周寅之對著這種皇帝身邊伺候的人,向來是客客氣氣的,于是輕輕拱手,壓低了聲音:“鄭公公,圣上那里?”
鄭保看他一眼,道:“一個時辰前的加急消息,兵起金陵,天教反了。”
*
尤芳吟下葬的日子,選在正月十四。
南邊漸漸亂了的消息雖然晚些,但也陸續傳到忻州。
前有朝廷,后有天教。
天下將亂,黎民不安。
別說是百姓流離失所,甚至就連他們想要扶棺回蜀也不能夠,幾經計較,竟只能在忻州城外找了個風水不錯的地方,將人下葬。
萬貫家財,為朝廷清抄一空;
鹽場商會,更已無半點音信。
這時候的任為志,喝了幾日的酒,操持著喪禮,一覺醒來看見外頭慘白的天光,聽見那喧鬧的動靜,跟著走到外面去,看見素服的眾人,還有那一具已經抬上了車的棺木,竟有種一夢回到往昔的錯覺。
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除了自己,一無所有。
姜雪寧也立在那棺木旁。
連那位很厲害的謝先生也來了。
任為志走過去時,就那樣久久地注視著姜雪寧,想芳吟若不來這一趟,或許便沒有這一遭的禍事。可沒有姜雪寧,芳吟當初也不會得救。
直到唱喏聲起,他才恍惚回神。
這位曾經潦倒落魄又憑借大膽的銀股絕地翻身的任老板,一身書生氣,卻又恢復原本那潦倒落魄的模樣,捧了牌位,走在前方。
出城。
入土。
安葬。
一座新墳便這樣立在了山腳,紙錢飛遍天。
姜雪寧靜靜地看著黃土越堆越高,最終將棺槨完全埋住,只覺得心內荒蕪一片,仿佛已經聲了離離的蒿草。
謝居安等人在后方看著她。
她卻在那新刻的墓碑前蹲身,輕輕伸手撫觸著那粗糙的石面,道:“我有話想單獨對芳吟講,讓我一個人多留會兒吧。”
眾人盡皆無。
任為志先轉身離去,仿佛在這里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其余人看向謝危。
謝危靜默半晌,情知很快便要離開忻州,也知尤芳吟在她心中有何等的分量,到底還是沒有多,只吩咐了幾名軍中好手,隔得遠遠地看著。自己則與其余人等,到山腳下的平坦處等候。
誰也沒有說話。
然而過得有大半刻,正當謝危想叫燕臨上去看看時,那山林之中竟然驟然傳來了驚怒的暴喝:“什么人?!”
刀兵交鋒之聲頓起!
所有人都覺得頭皮一炸,悚然震驚。
燕臨的反應更是極快,想也不想便抽劍疾奔而上!不片刻到得新墳處,卻只見數十黑巾蒙面之人似從山上重疊的密林之中竄出,與周遭看護之人斗作一團。
這些人手持兵刃皆奇形怪狀,更兼一股詭譎,呼啦啦一甩,便套在人腦袋上,再一拽整個頭都跟著旋割下來!
端的是殘忍兇惡!
竟然都是血滴子!
燕臨顧不得許多,掃眼一看,原本那墓碑前面哪里還有姜雪寧蹤跡?!
對面山林中卻隱約有人影迅速離去。
今日本就是喪葬之事,又是在忻州城外,誰能想得到竟會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埋伏在此地?一行人等帶了兵刃的都少,軍中之人更擅群戰,打仗拼戰術,若論單打獨斗又豈能與江湖上這些刀口舔血的狠毒之人相比?一時半會兒竟奈何不得他們,眼睜睜被這幫人纏斗拖延,看著山林里的人影迅速消失!
“寧寧——”
燕臨目眥欲裂,一劍豁開了面前那名黑巾蒙面人的胸膛,滾燙的鮮血濺了滿身滿面,卻連擦也不擦一下,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向林中追去!
整座墳場,一時慘若地獄。
刀劍相交,肢體相殘。
血跡拋灑。
有那么幾滴落了下來,濺到那座今日剛立起來的嶄新墓碑之上,也將上頭輕輕擱著的一頁紙染上斑駁的血點。
謝危傷勢未愈,跟著來時,腳步急了一些,不意間牽動傷口,腰腹間隱約有洇出一抹鮮紅。
見得這場面,他還有什么不明白?
這一刻,只感覺天底下別無所有,僅余下冰冷肅殺、風起如刀!
他踩著腳底下那些躺倒的尸首,從橫流的鮮血當中走過,立到那座墓碑前,將那一頁紙拿了起來,慢慢打開。
已經有許多年,不曾見過這字跡了。
在這封信里,寫信之人并不稱他為“少師”,而是稱他——度鈞!
“大爭之世,聚義而起;汝本受恩,竟以仇報。苦海回頭,尚可活命。正月廿二,洛陽分舵,候汝一人,多至當死!”
“萬休子……”他面容蒼白,竟陡地笑了一聲,捏著那頁紙的手背卻隱隱有青筋微突,慢慢道,“正愁找不著你,倒自己送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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