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池是被光照刺醒的。
再睜開眼時,一輪明月徑直躍入他眼中。
而月亮的高度竟然低于了屋檐。
……這是一座高樓之頂,頂部是鏤空的穹頂,四壁空空,止有四柱支撐,格局類似山中涼亭。
池小池起身,走到亭邊一看,眼前一暈,馬上伸手扶住柱子。好穩住身形。
此處距離地面千尺有余,四面卻陡直如峭壁。
如果池小池沒記錯,這里名號明月樓,乃靜虛峰特地囚·禁要犯的所在。
他往身側一摸,石中劍果然被收去了。
池小池:……哦豁。
他回到亭中央,規規矩矩地盤腿坐好。
段書絕的靈力還沒達到能御風而行的水準,身側又無劍刃可以駕馭,往下跳基本等于自由落體,至于摔成的肉醬是s形還是b形,他就不知道了。
風聲蕭蕭,穿堂而過,池小池感覺自己宛如一條等待風干的咸魚。
這時,他的右手動了。
段書絕寫道:“師父不見了。”
池小池閉眼道:“嗯,他也不見了。”
段書絕沉默,心中有些猜想,卻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口來。
池小池問他:“你一直醒著?”
段書絕點頭,并寫:“我聽到了些議論,他們說……”
池小池依舊閉著眼,神色平靜:“說我與虺蛇里應外合,私相授受,謀害師父?證據是眾弟子們的人證,以及漁光潭曾經有蛇蛻蛇鱗的物證?”
段書絕不敢隱瞞,又將渡鮫丹的事情說出。
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但只看字里行間就知道他心中有愧。
池小池對此并不介意,得知后也只是嗯了一聲而已:“當時情況如此,不將鮫丹給他,你和他都得死。再說,如果有人心中有所懷疑,你跟葉既明碰個衣角都是傷風敗俗、狼狽為奸。”
段書絕一筆一劃地寫道:“是我思慮不周。在離開漁光潭前,我就該想到要把葉兄的痕跡都去掉。”
池小池淡淡道:“沒事,我想到了。”
段書絕:“?”
池小池說:“那些蛇蛻蛇鱗,是我特地留給宴金華的東西。”
段書絕:“……?”
池小池說:“啊,我做這件事時,你大抵是練劍累了,在睡,沒看到。”
段書絕不是季作山,池小池不能時時跟段書絕交談,所以有些信息難免溝通不暢。
上一世的段書絕只將聰敏用在劍術之上,此番重活一世,心中清明了不少,一直在有意積淀閱歷,無需池小池說明,他就將池小池的計劃猜了個大概。
他并不點破,只溫柔寫道:“……池先生,多謝了,讓你這般操煩。”
池小池想說免禮平身,但意識到061不在此地,沒人會幫他將玩笑話圓回,便自然換上了還未遇上061時那張有點冷淡的假面:“免客氣,你是我的任務。”
段書絕問:“那師父消失,也是……”
池小池搖了搖頭。
文玉京在莫邪陣中突然消失,的確是出乎池小池的預料了。
本來,他已經給宴金華挖好了坑,準備好了一整套活埋送鍬的大禮包,單等宴金華鉆入其中。
他也的確中計,樂顛顛地捧著那些蛇鱗蛇蛻,去了赤云子那里獻寶。
池小池私下里推演過,宴金華一旦當眾檢舉他,那便是他的死期。
倘若計劃順利,他能讓這個王八犢子一輩子留在這個世界里。
這些日子以來,宴金華上躥下跳作的妖,基本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但他怎么算也沒有算到,宴金華會有讓文玉京直接消失的本事。
然而,假如換一個思路的話,就能說得通了。
如果,如果,他的想法沒有出錯的話……
文玉京,是貓身,藍瞳,純白。
老板,是黑豹,藍瞳,純黑。
兩者都是貓科,體色呼應,習慣相通。
池小池依稀記得,在上一個世界里,谷心志曾說,他在丁秋云的帳篷里見到一個男人。
061也承認了那個人是自己。
如果他可以在各個世界里化形的話,那自己先前遇到的、以為是主神安排的人……
恐怖世界里陪伴全程的甘彧、甘棠,機甲世界里聲稱到哪里都會找到自己的布魯,花滑世界里的冬飛鴻……
而冬飛鴻與甘棠,又有著和婁哥一模一樣的手藝。
他記得,六老師說過,他是在遇見自己兩年多前被格式化的,恰好是自己誤認為婁哥復生、卻被“欺騙”的時候。
原先,各類林林總總的信息交織在一處,他不是沒想過,卻不敢想得太多太深,唯恐給了自己希望,到頭來卻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線索累積起來,成了剪不斷理還亂的亂麻。
如今,他像是找到了亂麻的線頭,一抽之下,整局皆破。
池小池不禁想,自己真的會有這樣的好運嗎?
他配得上這樣的好運嗎。
段書絕久久等不到池小池回應,便悄悄馭起體內氣脈,好溫暖身體。
他在地上寫:“池先生,你冷嗎,身體一直在抖。”
池小池吐出一口氣:“我還好。沒事情。……那些蛇鱗蛇蛻,是我特地準備好的。”
段書絕被他沒頭沒腦的話弄得有些糊涂:“池先生,我知道,剛才您說過了。”
池小池單手撐住額頭:“……再等一等,我稍微調整一下。”
段書絕便不再聲,安安靜靜地等著。
待清空雜念后,池小池才開始繼續思考。
文玉京的無端消失,可以說打亂了他原先的全盤計劃。
他的消失,到底是宴金華的刻意操縱,還是另有原因,并不能確定。
……但從另一個維度而,未嘗不是另一個機會。
池小池問:“我昏迷后,還發生了什么?你還知道什么?”
段書絕寫:“眾弟子還在空心山中搜尋師父,據說大師伯也去了。如果搜不到,恐怕不日便要對我們進行公審了。”
文玉京消失前,是和段書絕在一處的,此事,凡是前往空心山降蛇的弟子皆可作證。
段書絕昏迷前,被人撞見和一妖物過從甚密,手里還抱著文玉京沾了血的白袍。
盡管那妖物打了他一掌,隨后逃遁,但在場的很多人都嗅到了他身上的虺蛇氣息,待任聽風折返,赤云子只需拿出原先宴金華交給他的蛇鱗進行比對,便不難做出判斷,此蛇便是彼蛇,錯不了。
如此一來,段書絕說不清文玉京的去向,就必須得接下這口天降大鍋。
而針對這件事,葉既明也未必坐得住。
現在山中情況未定,他有很大概率在外打探消息,如果公審結果一出,難保他不會上山劫囚。
段書絕也有同樣的擔憂:“池先生,我們設法逃吧。”
池小池:“你名聲不要了?”
段書絕:“我怕葉兄等急了,上山來尋。”
池小池:“他不是無腦之人。在諸事未定前,他貿然上山劫你,是不打自招,毀你名聲。就算他要劫囚,也肯定是在出結果之后。”
與葉既明做一對浪跡天涯的亡命鴛鴦,對段書絕來說可能無甚區別,甚至更好。
他上一世便死在靜虛峰的輿論之中,對靜虛峰的感情未必有多么深厚,而一名鮫人,在人群中生活,身份始終尷尬,難免受人非議。
但這對池小池來說區別很大。
段書絕可以不要,但池小池必須給。
要想給段書絕的未來更多選擇的機會,就必須得度過這個難關。
逃獄的想法打消后,段書絕便虛心請教道:“那,池先生有主意了嗎?”
池小池簡單道:“等。”
段書絕:“等到公審結束?”
池小池:“不,等文玉京回來。”
段書絕:“可師父不知去向……”
池小池:“他會回來。”
池小池之所以如此篤定,是他記得061曾對他說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