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金華是真的怕了。
他翹著屁股趴在明月樓冰冷的地面上,被杖刑的疼痛折磨得生不如死,哼唷哼唷個不停。
沒人送上傷藥為他治療,段書絕喂給他的那顆丹藥,也只是替他吊著命而已。
他被囚期間,似是有人造訪,問了宴金華一些問題,譬如他家鄉在何處,到底是如何侵占了原本宴金華的身體,云云。
宴金華哪還敢造次,一口氣全招了。
他痛哭流涕,苦苦叩頭,一如當年為了乞段書絕尸身,一步步拜上靜虛峰來的葉既明。
他全都招了,坦誠自己是被傳送來的,說這里其實是一本書,你我都是書中人,我也是不得已,是被人安排才奪了舍,絕不是故意的。
這天上一腳,地上一腳,倒是把來問話的人給搞得一頭霧水,只好把他的“胡話”一一記下,打算回去回稟赤云子。
就在距離宴金華數步開外的地方,兩團透明的數據流靜靜浮動著。
001搔搔后腦勺:“我記得,我們契約中寫在最前面的就是保密條款吧。‘不得透露身份’什么什么的……”
“他觸犯的條規很多,不差這一條。”002從手臂上的顯示屏上劃去了“宴金華”的名字,干凈利落地安排好了單方面解約的事宜,“走吧。我還有工作要處理。”
說罷,他一把抓住打算拔足開溜的001:“您要去哪里?”
001理不直氣也壯:“二哥,事情不是都搞定了嗎,和他的契約要解除了,那個系統被下發去處理數據垃圾了,新的員工也被派去處理他前兩個任務世界里捅的窟窿了……我去找找那個會打麻將的系統,跟他約兩圈。”
002說:“不準。”
001:“哇,你是我老大還是我是你老大。”
002扶一扶眼鏡:“您每處理三十個申請,我就陪您打一圈。”
001眼睛一亮:“二十個。”
002:“四十個。”
001:“二十五個。”
002:“五十個。”
001:“……好吧,算你狠,三十個。”
隨著兩團數據流化入空氣,消散無形,宴金華眼前尚存的數據頁面徹底消去。
在原先的世界里,宴金華猝亡,系統把他的魂魄收來,編入數據庫,是想拉些勞動力入伙,只要他規規矩矩干活,把世界線補全,系統會給他一次復活的機會的。
沒想到撿了個垃圾回來,失算。
不過好在及時止損,沒有釀成更大的禍患。
002如是想道。
在把001帶回空間后,為防逃跑,002將他拿手銬鎖在了辦公桌前,隨后又折返一趟,取了些治療水母毒素的藥物,拿袋子裝了,掛在回首峰峰頭的松樹梢上,單手按住胸口,對著松樹鞠了一躬。
做完這一切,002調出備忘錄,在“向被誤抓的系統道歉”一行上劃去一道,宣告日常任務之一完成,旋即隱于深夜松海之間,消失無蹤。
自從上次有人來審訊過后,又是接連幾日的不聞不問。
宴金華肚中饑餓,口渴難忍,昏昏沉沉間只覺得自己死定了。
但誰知道,半月之后,他居然被運下明月樓,扔下了山。
貪婪的確是罪,但論其行徑,也沒有造成什么實質性的惡果,而殺死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赤云子又覺臟手臟心,索性在問過真正的宴金華的意見后,決定將他趕出山門。
蘇云聞訊,頗有些不平:“憑什么?他占了二師兄的肉身多年,難道就這么算了?”
蘇云先前極厭惡宴金華,哪哪兒都瞧他不順眼,如今得知是有人鳩占鵲巢,自己平白冤枉了真正的宴師兄那么多年,難免愧疚,干脆一力擔起了照顧宴金華的責任。
宴金華閉目道:“他怎能輕易便死了?”
蘇云:“嗯?”
宴金華咽下一口藥,神情淡淡的:“殺了他,反倒是給了他一個痛快。他非是此世之人,將他趕出山中,端看他如何謀生掙命罷。”
蘇云有點呆。
重得軀體,宴金華心態平和了許多,如今瞧見這個曾經總與“自己”起口舌之爭的師弟,也起了些調弄之心:“怎么,四師弟不許師兄這般報復一回?”
蘇云急忙否認:“不是。只要師兄能出氣便好。”
宴金華笑了,攏一攏被子:“藥。”
蘇云便把捧在掌心里溫好的藥一匙匙喂給宴金華。
靜虛峰沒有因為那個假的“宴金華”的離去而產生任何波動,許多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被一卷涼席扔出了山門,死得無聲無息。
然而宴金華與日俱增的悔意值條證明,他還在這個世界中的某個角落茍延殘喘著。
日子看似照常而過,但池小池與婁影現在每日都必須去主神的倉庫里逛幾趟街,有商有量地選擇要用悔意值兌換些什么。
因為宴金華的悔意值可以隨時隨地產生,他們兩個宛如一對鎮守著印鈔機的貔貅,基本不會產生什么選擇困難,不過偶爾也會產生些分歧。
某次,池小池賴在一套卡集前不走了。
他說:“我一整套卡里就差這一張高級卡了。”
婁影看著那張專門治療女性卵巢囊腫的卡片,無奈道:“你兌這個干什么,上次不是講好去兌那個游戲機的嗎。”
慢性收集癖急性發作的池小池道:“這套卡的花紋好看。再說,就差一張了。”
婁影:“就是為了湊一套?”
池小池:“嗯。”
婁影:“湊一套就開心了?”
池小池:“嗯。”
婁影便抬起手,點下兌換按鈕,將那擺在高處的卡片化作星流,納入二人的倉庫之中。
池小池隨口道:“謝謝爸爸。”
婁影失笑,在池小池看不見的地方屈指輕輕勾了勾他的鼻尖,算作懲罰。
旋即他輕咳一聲,故意把聲音壓低,卻壓不住話音間的縱容:“走吧,我的小朋友。”
池小池就這么被他牽走了。
他后知后覺地覺得自己挺沒出息的。
都多少年過去了,他怎么還是惡習不改,總愛在婁哥面前任性。
越活越回去了,呸。
不過他還是挺高興把卡集齊了的事情的,只是回去翻閱卡集時,滿腦子都是那聲“小朋友”,讓他總忍不住跑神,甚至有兩次險些讓宴金華的悔意值滿了200,可以說非常不走心了。
他們兌了那張池小池一輩子也用不到的卡,又等了兩天,終于得償所愿,在兩天后兌換來了那臺全新的老式紅白機,打算放到兩個人的空間里去。
被二人購物欲感染的段書絕也下定了決心,打算專心去搞他的副業,并把自己的想法詳細告知了婁池二人。
任務隨時可以結束,二人即將離開,一些收尾工作也需得著手進行了。
傷愈后,文玉京向赤云子辭行,說是要外出游歷,修行己道,段書絕與他同出,卻未必會同行。
自己歸期未定,若是書絕回轉靜虛峰,還請師兄代為照拂。
赤云子心中頗不舍,但既是為修道之事,他也無意攔阻,只反復交代文玉京要注意安全,萬勿再受傷。
段書絕與文玉京一齊下山,負劍同行,走過了十幾處大好河川,一為賞景,二為協助段書絕完成他最后的心愿。
幾月后,一切事了。
池小池與婁影離開那日,段書絕的宏偉大業恰好完工。
他擬了一封信,在河邊呼來一條小魚,叫它銜著信去尋葉既明,又回到客棧,臥床躺好。
他早已做好別離的準備,然而當真到了離別關頭,仍是心尖發澀,難掩傷感。
段書絕在自己的襟帶上鄭重寫道:“二位先生,善自珍重。”
文玉京守在他床側,撫一撫他的額頭,替池小池輕聲道:“山高水遠,再會有期。”
段書絕閉上了眼睛。
文玉京起身,向外行去,并替他掩上了門。
外面恰是潤如酥的春日小雨,將這東海之畔的小鎮蒙上了一層清透如洗的水霧。
身側是奔跑避雨的鎮民,而文玉京緩緩撐開他的碧色墨鯉傘,仿佛與人共乘一傘,飄逸身形一步步消散在霧氣之間。
數日后,高燒退去的段書絕,與葉既明在一處山明水秀的小山林內相見。
驚蟄方過,天氣回暖,山間蟲行祟祟有聲,熱鬧得緊。
葉既明收到他的書信,知道那一對活寶已經離開,忙不迭趕來約定地點,老遠便在一棵樹下看見了段書絕的背影。
他頭戴精致的青玉發冠,馬尾梳得很高,發帶迎風而動,一身素里揉藍的衣裳被風吹動,勾出他高挑清癯的身段,單手負在身后,如他腰間的石中劍一般清肅,由劍及人,都是一流的君子之材。
他正在專心研究一只打洞的穿山甲。
葉既明笑:傻里傻氣的。
他快步上前去,徑直撲到段書絕后背上,腕上戴著的魚鱗手鐲發出窸窸窣窣的細響:“木魚!”
側過臉去,看到他頸上戴著的蛇牙項鏈,葉既明心情更佳。
段書絕向后托住他的腿,說:“你來了。”
……這是獨屬于段書絕的口吻,段書絕的眼神,不是池小池。
欣喜之余,想到那個已經離開的家伙,葉既明略有失落。
失去了個可以談天說地、恣意對話的好友,也難免遺憾。
但眼下,還是他家小魚最重要。
葉既明一把掐住他的下巴,放肆地打量起來:“臉色不大好啊。怎樣?思念本君成疾了嗎?”
段書絕客客氣氣的:“葉兄請自重,勿要……”
他越說自重,葉既明越覺趣味,勾住他的脖子就不放了,故意拿自己的半邊臉去蹭他:“段道長,你說,‘勿要’什么?葉兄聽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