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睡得不好,稍微一點兒動靜就會驚醒。天光熹微,聽到窸窸窣窣之聲,帳子里的女郎翻個身,被外頭的光照眼,迷迷糊糊地睜眼時,冷不丁見到一個郎君身形的人隔著帳子俯身而來。她直抽一口氣,被嚇得清醒,抽氣聲音太大,俯身的男人動作一頓。朦朦朧朧的青帳相隔,見他抬起臉,沖里面?zhèn)人呐赡^來。
面白不似玉,似鬼。
羅令妤:“……”
她見陸昀已經(jīng)穿上了昨夜那身血淋淋的灰袍,手里握著一枚銀錠子,要放在她床帳外的木幾上。不妨她驀然驚醒,不光羅令妤被突然站在她床頭的男人嚇到,陸昀也被她的劇烈抽氣聲弄得一愣。愣了一下,才把銀錠子放下。
羅令妤瞥到銀兩,心里冒出火氣。她手指攢緊錦被,姣面繃起,努力壓低聲音:“……你拿一枚銀錠子收買我?我在你眼中,就這般不值錢?!”
陸昀:“……”
彎眸一笑,同樣壓低聲音:“羅妹妹價值千金。我只是出門不帶銀兩。摸遍全身就這么一塊……妹妹總不能指望我把玉佩留下給你吧?”
羅令妤心道:……呸,哪個是你“妹妹”?!
那陸三郎的玉佩也不能拿去市面上賣,他們世家郎君身上的東西都有數(shù),玉佩也是珍品,就算賣,也沒人敢買;玉佩不能賣,就只剩下定情的作用……陸三郎和羅令妤定情?
羅令妤冷了面,心不甘情不愿地嘴角扯動兩下。她心里其實非常動搖,目光幾乎從銀兩上移不開,多想求陸昀多多用金錢來收買她。士族女郎不愛金銀,羅令妤卻畢竟太窮了。最近更是覺得銀兩恐怕連半年都撐不過……陸昀就算只送一銀錠,起碼解了她在鐘山游玩之際的燃眉之急。原來那日陸昀在廟中撞見她拜佛,是看出了她沒錢的。
沖這點,羅令妤心中那面對陸昀的羞惱、不自在、難堪、怨恨之情,稍微緩了一下。
陸昀如他所說,確實不怎么好色。他長一張輕浮相,目光卻低垂,自始至終沒向帳中多窺探一眼。郎君氣質(zhì)清正高貴,絕不給人誤會機會。放下銀錠子,陸三郎直起身,便要真的轉(zhuǎn)身走了。帳中的羅令妤此時已經(jīng)坐起來了,她盯著帳外郎君半晌,在他站直后,模糊光線再次不經(jīng)意地浮在他臉上,照出他蒼白憔悴的容顏……
既是看在毒上,也是看在他留下銀錠子上。羅令妤猶豫了一下,伸出了手:“等一等。”
帳中伸出女郎纖纖玉手,從后勾住他的衣袖,扯了一下。陸三郎低下眼,側(cè)看向身后。聽帳子里的羅令妤簡意賅道:“你今日容色這般疲憊,易惹人生疑。等我一下,我?guī)湍惴笮┲垩陲??!?
陸昀一僵,表情幾分不自在。他柔聲:“那便多謝羅妹妹了?!?
不一會兒,陸昀回到自己睡了一晚的榻上將將坐了一會兒,屏風(fēng)后的燈燭點亮。羅令妤匆匆罩了件外衫,將里衣帶子系緊,再隨意用一根玉簪挽住長發(fā),手里就端著一妝匣。坐于榻上,將小幾擺上榻,把妝盒打開,珠粉、花粉、石黛、唇脂、甲煎等女子妝容之物被裝在一個個顏色各異的小圓盒中,被羅令妤擺了出來。
她小指尾點上一點香粉,就向陸昀面上點來。
陸昀有些抗拒地往后退。
羅令妤抬目:“別動?!?
她道:“這是珍珠粉……”
陸昀詫異,低聲:“用珍珠磨粉?羅令妤……你到底是有錢還是無錢?”
羅令妤明眸上揚,揶揄道:“看來三表哥真是對女兒家的事務(wù)一無所知。珍珠粉不是用珍珠磨的,而是將紫茉莉的花搗其仁而蒸,成后謂之曰珍珠粉?!?
難得的,陸三郎濃睫顫了顫,羅令妤看他面容僵了一下,多幾分赧然。
女郎將幾種不同顏色相匯,溫涼的指輕輕擦在他面上,幫他改變面色。觀她行為,陸三郎放心了一點兒。羅令妤該不是戲弄他,她手法嫻熟,該是經(jīng)常做這些的。陸昀盯著她脂粉不施的素顏看,傷勢還斷斷續(xù)續(xù)地帶給他痛意,他腦中卻亂七八糟地想:大約美人都擅長理妝?
羅令妤更是其中高手。
女郎的手沾上粉脂后變得冰冰涼涼,任意地在郎君臉上涂抹。清晨光暗,為看清容顏,兩人挨得極近,一呼一吸皆在方寸間。刻意地,隨意地,目光交錯,寬大衣袖挨著,手指間的碰觸時遠時近,彼此身上的氣息,便若有若無地傳遞給對方。
陸昀俯下視線,看到她輕.薄的春衫長帶,衣衫一身深深淺淺的綠,白玉帶子自胸口垂下,貼著飽滿胸.脯,掠過腰肢,垂在裙上……她的眼睛倏地揚起,撞入陸三郎深瀚似海的眼中。
落在他臉上的手指剎那間靜止,忘了動作。
陸昀目光變幽,沉靜盯她。
氣氛幾多微妙,外頭侍女翻身的聲音若有若無,窗外鳥鳴蟲叫細細若若,而屋舍中,男女靜坐,呼吸近貼……羅令妤陡得跳起后退,差點撞翻幾上的香盒。她倉促無比地背過身:“已經(jīng)差不多了,你可以走了!”
良久,身后無動靜,感覺到清涼的風(fēng)自后吹拂面頰和衣裙。身后清冷,羅令妤慢慢回過身,看到榻邊的窗格子已被推開,屋外的桃花颯颯瑟瑟地落著,幾片粉紅花瓣灑到窗內(nèi),隨風(fēng)飄到幾上裝粉盒的玉匣里。分不清是桃花粉,還是胭脂紅。
而方才榻上坐著的郎君,已經(jīng)不在了。
羅令妤垂下了眼,靜立片刻,就收拾了此方地方,回去屏風(fēng)后接著睡了。她再次起身時,是被侍女靈玉等女喊醒的。靈玉伺候女郎起身梳洗,指揮其余侍女給屋中換香。開窗前,靈玉吸了一口氣,驚喜笑道:“娘子,這里空氣真好。一晚上沒開窗,竟也不覺得悶,還有幾絲清意?!?
那是因為更早的時候,某人就開過窗了。
想到和陸三郎同處一室,一晚上呼吸一樣的空氣……默了片刻,羅令妤故作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大家都醒了么?表小姐們在做什么?”
靈玉實話實說:“衡陽王來了啊,說要射箭,女郎們都很支持。韓娘子看著有趣,就提議女郎們今日也射箭玩……”
羅令妤先是疑:衡陽王?是不是陸三郎昨晚的受傷,就和此人有關(guān)?不然她難以想象陸三郎何必躲到她這里來。
再是驚:什么?射箭?我不行??!
她急忙忙地問:“女郎們都同意了?”
靈玉“嗯”一聲,沒看到羅令妤僵硬的臉色,她再次想起了一事:“對了,咱們不是已經(jīng)兩日未見到陸三郎了么?方才給各位郎君女郎送早膳時,我聽有侍女說,她們有見過陸三郎的面。”
靈玉稀奇地嘆:“陸三郎真是神出鬼沒?!?
羅令妤手指摳著桌案,若有所思下,沒說話了。
各家女郎收整妥當(dāng)后,因要看郎君們玩弓箭,自己也想玩射箭,桃花塢這里便不方便停留了。羅令妤磨磨蹭蹭地跟在女郎群中,聽她們建議說去樹多的山丘上去射箭。聽她們那意思,若是能獵一些兔子啊、山豬啊是最好的。
衡陽王大笑,她們說到了他心坎里。
衡陽王劉慕眼睛瞥過陸二郎、陸三郎兩位郎君,再掃過他們身后的侍從。這次來鐘山的男子真不多,就是把車夫加上,都稀稀拉拉才總共二十幾人。要從這二十幾人中找出昨晚那個刺客……劉慕摸下巴,陰鷙的眼睛瞇起,要么就找的特別容易,要么就是他的手下分析錯了。
可是若分析錯了,就說明那刺客的來頭更大了……劉慕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時隔兩日,再次見到了自己的弟弟,陸二郎一難盡。陸昀回去換下了染血袍子,換上一件白衫。陸顯看陸昀面容白凈、姿色好像比平時更盛,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陸昀清風(fēng)朗月,臉上又無一絲笑意,看著疏冷十分。然連陸二郎都忍不住多瞧他兩眼,那邊的女郎們看他的眼神自然更是幾乎未移開過。
衡陽王還要射箭。
陸昀睫毛輕抖:因為女郎的視線全程落在他身上,這射箭,可能還真的沒法作偽……然他手臂傷重,他真的去射箭,箭術(shù)上稍微出點問題,憑衡陽王手下這些高手,定能看出他臂上的傷。為了試探他,說不得還得……
陸昀心里焦灼:不知陳王那里的救急是否來得及……
一路登山,邊走邊想。他這邊沉思不住時,陸二郎望一眼羅令妤,再望一眼衡陽王。心里糾結(jié)一二后,陸顯下定決心,走向羅令妤那邊。陸三郎隨意地跟上他二哥,他們到女郎那邊,直接到了羅令妤身邊。羅令妤正煩惱地手里拿著一把小弓,左看右看。陸顯頂著眾女目光的壓力,對心不在焉的羅令妤笑道:“表妹還記得衡陽王么?”
羅令妤疑惑地看向他。陸顯露出笑,回頭要招手讓衡陽王過來,卻看到衡陽王目光灼熱地盯著他的三弟陸昀,一目不錯。
陸顯:“……”
陸二郎磕絆這一下,羅令妤看到了跟在陸二郎身后的陸三郎。
她臉色變得詭異了:陸三郎這臉……她好像涂粉涂多了,他容色比平時更俊逸了。
羅令妤一瞬心虛,想扭臉時,聽到陸昀的聲音:“表妹箭射的怎么樣?”
羅令妤;“……”
心里一動。
衡陽王在后,射箭威脅等著,陸昀主動跟她搭話……羅令妤定定而望,忽視陸顯跟她介紹衡陽王何許人士的聲音,和陸昀微壓的眼睛對視。他做了個口型,意思是“毒”,含笑看她。心照不宣,目光流轉(zhuǎn)間達成協(xié)議,羅氏女深吸一口氣,柔柔道:“射箭么?我不懂,不會,不明白。”
一旁女郎中有人嗤聲:“你竟然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