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舍外脫掉鞋履,陸三郎進了自己的房舍,面如白玉,默不作聲。他眉目秾麗,桃花眼尾微微上翹,不茍笑時,不見勾人,只覺清正秀美。在陸昀意味不明地撩過去一眼時,羅令妤站了起來,臉有些燥熱。
他那眼神的意味,需要她堅強挺著。她心中自是難堪,自是想得到陸昀對她的嫌惡心情——先前那般,現在又這般。不愧是羅表妹。
若是她有別的法子,她也不會來求陸昀……羅令妤心中想,她和旁的名門女郎不一樣,旁人拿不拿到“花神”,日常一點兒影響也不會有;可是她在建業的地位,正是需要這個“花神”幫她建立名聲啊。此年代世人名士皆尊崇才女,美人……想嫁良婿,她起碼得有點什么吧?
羅令妤破罐破摔:反正我在陸三郎面前形象已經這么差,再差也差不到哪里了。明明有機會,我為什么要放棄?
由是雖然心中羞窘恨不得掉頭就走,面上,羅令妤仍然是一派嫻雅的貴女作風。
錦月微有些不安,三郎回來了,她們竟然光顧著跟表小姐聊天,沒人記得去院門口迎接三郎,這真是大不敬,委屈了他們三郎了。錦月連忙招呼織月等女收拾桌案,自己追上往屏風后走去的陸昀,跟陸昀小聲解釋羅氏女為何在這里。
羅令妤坐了下來,眉目婉柔,目中神色微怔忡。她掩飾心中難熬,看侍女們進進出出地收拾桌案、準備服侍陸三郎,羅令妤眉心微跳,站起來,笑盈盈攔住侍女織月:“我來煮茶吧?請三表哥試試我的手藝。”
在來建業前,羅令妤可是很認真地專程找先生學過煮茶,手法之嫻熟優雅,一般人都能被她唬住。
織月撇了撇嘴,她不喜歡這個事情總是很多的表小姐,當時錦月姐姐讓表小姐進屋時她還刺了錦月幾句。但是郎君回來了,織月又不敢在陸三郎在的時候跟人吵嘴。表小姐要煮茶,織月就放了手,心中還有一分快意——你知道我們三郎的口味么?我們三郎自來錦衣玉食口味刁鉆,你但凡有一點兒錯,我們三郎都會不喜。
織月有些幸災樂禍地等著看,不想等陸三郎換了家常舊衫從里屋出來后,看一眼拿著雞毛撣子無所事事亂掃的侍女們,淡聲:“都下去。”
織月不情不愿地被錦月剜一眼,亦步亦趨地跟著侍女們出去了。室中只聽得煮茶聲汩汩,隔著竹簾,織月不甘心地回頭,看到水煙縈繞在女郎眉目間,白煙寥寥,她那逼人麗色,淡去幾分。女郎唇紅膚白、揚目溫柔地望著陸三郎的模樣,何等昳麗動人。
再看到陸三郎桃花眼中似笑非笑的神情。
織月心里驀地一怔,忽然覺得悵然若失。
舍中,侍女們下去了,羅令妤也松了口氣。陸昀若是要當著侍女們的面罵她,她的面子何在;若是他只是在沒人的時候罵她,羅令妤的厚臉皮,自覺自己是能撐住的。心不在焉地煮著茶,目光時而瞥到坐在榻上拿起一本書翻看的陸昀。他還是淡著臉不理她……想來還在生氣吧。
羅令妤心中琢磨,陸昀喜歡她什么樣子呢?
好似她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的樣子他都不喜歡……旁人看她有多美,多良善,他估計就在心里冷笑。既然有求于人,自然要表現出那人喜歡的樣子……想半天后,羅令妤硬著頭皮:也許陸三郎最能接受的,是她不虛偽的時候吧……她可能在他面前真誠點,他還沒那么煩她……
陸昀忽厲聲:“水開了!”
羅令妤被他突然開口嚇一跳,手中一抖,因趨利避害的本能手往后縮。正是這一縮,讓小壺中溢出的水沒有碰到她一根手指,她得以平安躲過。一個小動作,都能暴露她的真實性格……羅令妤悄悄望陸昀,陸昀往后一靠,舒了口氣,看她的眼神更是晦暗難了。
羅令妤后怕地捂著自己的手:“……你不是在看書么,怎么知道水燒開了?”
陸昀瞥她:“怕你報復我,燒了我屋子。”
羅令妤:“我哪有那樣壞!”
陸昀忽而笑起來,扔下手里的書:“我又哪里知道你壞不壞。”
你來我往的調.戲一如既往,羅令妤被說得羞紅了臉。她掩著心慌,盡量穩重地將茶壺從火上移開。這時候哪里管的上什么先生教的好看的手法,把茶安生端到陸昀面前就可以了。她將茶遞過去,心有余悸地坐到陸三郎對面。陸三郎端起茶,抿了一口,眉目微舒。羅令妤的技藝,向來比她的行事風格要出色得多。她從來不在技藝水平上掉鏈子……
不管是廚藝,詩,舞,曲……還是現在的煮茶。
陸昀有些走神,慢騰騰地想到若是她嫁了人,那位夫君有這么一位賢良的妻子,該何等幸福。不管是不是真心,她起碼會讓郎君如沐春風,讓郎君回到家便會舒服無比……以他這位表妹的手段,攏住男人的心,該是輕而易舉吧。那位想要她做側室的齊三郎,該何等福氣……齊三郎根本就看不出來羅令妤是不是真心。
他心里忽一陣煩。
羅令妤跽坐端正,目光清清地望著喝茶的陸三郎。不解他為何茶喝著喝著,初時還有些溫情,后來就越喝神色越冷了。心中忐忑莫非自己茶煮的不好,她不能再等了……羅令妤身子前傾,開口:“雪臣哥哥,我是一個嫌貧愛富的女人……”
“噗——!”陸三郎正在品茶,聽聞女郎格外誠懇的這句話,他一口茶噴了出來,并且被嗆得咳嗽不住。
陸三郎狼狽無比,茶噴出后,手上、袖上,甚至袍上,都沾上了黃褐色的液體,逶迤流淌。他咳得厲害,玉面白臉漲得通紅,掩住袖子雙肩顫抖。砰一下,手里的茶杯也飛了,濺落在地上氆毯上,茶水茶葉濕了一地。
羅令妤傻眼:“……”
他至于么?
至于意外成這樣么?
羅令妤連忙湊過去扶他,見他又咳又笑,含情目中沾了水霧,明耀如星落。陸三郎從沒見過說自己“嫌貧愛富”的女人,他稀奇得不得了,扭頭看漲紅著臉、非常不高興地給他拍后背的羅令妤。
陸昀忍笑:“失、失、失禮了……我第一次見有人這么誠實地說自己……”
羅令妤惱:“不是你要我表現真實的我么?你還笑成這個樣子!”
“表哥錯了,”陸昀似心情極好,仰目看她,目中繾綣之情,讓挨著他的羅令妤幾分不自在,他手與她隔著袖子握了一下,“妹妹繼續說,表哥一定不笑了。”
羅令妤剜他一眼,低頭看他面容含笑似春的模樣,心中咚咚,不自禁,也忍不住跟他笑了起來。
屋舍中冷凝的氣氛因兩人一站一坐、相視而笑緩和了許多。舍外淅淅瀝瀝地下了雨,侍女們卷著簾子,錦月等女不經意回頭,便看到屋中兩人郎才女貌般,望著對方笑的時候,情意若有若無。錦月心中一頓:她家郎君長到十九……還從未這般逗過女郎。
屋中,羅令妤再坐回去,跟陸昀繼續剖析自己:“……所以,雪臣哥哥,我也不和你說別的了。我說得再好聽,你心里也不信。哎,你已經認定我是個壞女人了……”被陸昀撩一眼,羅令妤咳嗽,連忙收回自己臉上惆悵的哀傷神情,“總之,如何肯幫我改了評分,你直接說條件吧。”
她這次倒是真誠懇,直接。陸昀先問:“你知道我現在的評分是什么?”
羅令妤:“……有人看到你給我打的是‘丙’。”
陸昀“唔”了一聲,起身。羅令妤忐忑不安地等著他,見他袍袖落下,慢悠悠地去了里間。羅令妤等得心焦,一會兒,看到陸昀拿著一本冊子出來了。他將冊子隨手拋給她,羅令妤慌張接住,翻開,一眼認出這是一份“花神評分冊”。字跡龍飛鳳舞,瀟灑如野間騰龍,該是陸昀的筆跡。羅令妤心喜地望陸昀一眼:這種東西,她能看么?
陸三郎坐下,手指撐著額頭,無可無不可地看著她笑。
羅令妤懷著虔誠的心打開冊子,果然,這是今年的花神評分。陸昀觀看了五日以來的每一個節目,每個節目后都評了分。林林總總下來,陸三郎的評分總體上偏低。“丙”是他評的常態,即大部分人在他眼中不過爾爾;得到“甲”的,一共不過寥寥兩三人。
評分分為甲乙丙,甲乙丙后再分“上中下”。
羅令妤看“陳繡”,陳繡得到的也不過是“丙”。原來歷屆的花神在他眼里也就那樣。而羅令妤的后面,丙被劃去,新寫的是“乙”。羅令妤當即驚喜:“你是一開始不看好我的舞,后來又覺得好了么?”
陸昀聲音清如玉石,透著幾分不在意:“不是。你那個舞,看著新奇,技藝卻頗一般,確實在我心里不過爾爾。但是……”他頓了一下,羅令妤的身材確實,非常……然而,他又心中不快,不喜她的好身材被所有郎君一同看到。心中斟酌一二后,陸昀直接略過了這段,“……后來那編鐘聲加入,我才看出我低估了你。你那編鐘,將宮廷雅樂和清商樂相合,恢弘大氣卻又輕靈干凈,哀而不傷,樂而不淫,基調上揚。我看出你胸襟開闊……”
陸昀望她:開闊得都讓他懷疑這是不是他的羅表妹了。
羅令妤的臉僵了下。編鐘……她握著冊子的手一緊。編鐘現在還在她這里,她尋思著有時間借送編鐘去找周郎。這編鐘不是她改的,是周郎僅用了半日時間就加進來幫她和樂的。周郎乃是一片好意……可是陸昀認為她的舞曲中最好的就是那編鐘……
羅令妤:“反正你愿意幫我再改了?改成‘甲上’的話,你什么條件?”
陸昀笑:“條件下.流,怕你不愿意。”
羅令妤:“……”
第一次見有人自稱自己條件下.流的。
羅令妤心里一抖,默默往后挪了挪,面上糾結地疑問:“你是要……與我歡好?”
她盯著陸昀,陸三郎如此俊逸風流,閑散而隨意地坐著,若玉山朗朗。他說著“下.流”,面上還帶著笑,竟一點兒不讓人討厭。此年代男女私通環境開放,沒有守身名聲之說。陸昀僅看著她,羅令妤臉紅了一下,只在想:這個條件也不是不行,畢竟陸雪臣這般俊……就是會不會自己犧牲有點大?
陸昀看著她羞答答的樣子,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