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雨打風吹,次日天亮,院中地上、門外石階鋪滿了花瓣,如鋪細毯般,芳菲滿園。花影搖落,林樹清寒,一重重,映在了斑駁竹簾上。入了夏,萬物蓬勃間,亦有些慵懶感。門后竹簾后,女郎對鏡梳妝,目中清愁連連。她正由侍女服侍,為發鬢間插上最后一枚簪子。侍女們打簾進去,輕手輕腳,不敢發出一聲兒招惹女郎。
一會兒,羅令妤自己先回了神,與侍女靈犀吩咐起今日妹妹要做的事。靈犀遲疑下,為小娘子爭取道:“陸家四郎約了我們小娘子去看龜,小娘子想去,女郎看呢?”
羅令妤側過臉,看著簾外的靈犀,若有所思:“四郎陸昶么?就是之前和婳兒打架的那個吧?小四郎和我們婳兒很熟?”
靈犀連忙:“不熟不熟!小娘子挺煩他的,小娘子只是喜歡出去玩兒而已。”
羅令妤幽幽看她:“你緊張什么,解釋什么?難道我會讓婳兒去巴結小表弟么?他們陸家的主子是正經主子,我們羅家的天生就該哄著他們高興么?他們陸家的品性高潔,我們羅家的就全是功利心?”
靈犀僵了臉,閉嘴不敢回話了。女郎自那晚與三郎吵過后,這兩日說話總是有些酸酸的,陰陽怪氣的像是嘲諷誰。靈犀膽小,臂釧那事更是她經手的,她萬萬沒想到那個琉璃坊是陸三郎的名下產業……這兩日擔憂女郎會罵她,與她算賬,靈犀坐立不安。
然羅令妤沒罵她,只是說話不中聽,靈犀已經很感激了。
看靈犀那樣好欺負,羅令妤嘆口氣,也覺得頗為無趣。揮揮手示意靈犀下去,答應婳兒出院子玩后,羅令妤云鬢間的簪子正好插定。她逶迤而起,腰肢細軟,上身著素色交領窄袖短衫,束著一條秋香色間色裙,臂間再披薄紗披帛。女郎高挑清瘦,花容月貌,她在竹簾后踱幾步,襯得院中萬物皆失色。
羅令妤:“走吧,牛車想來已經準備好了。”
女郎又要出門了。
為羅令妤打理衣容的侍女靈玉踟躕,她悄悄望一眼女郎,憂心忡忡道:“才與三郎吵了架,娘子便如此高調地出門,是不是不太好?”
羅令妤一聽便惱了:“我何必討好他?”
原本只有五分想出門的打算,這一下就提升到了九分——陸昀不高興才好。
她此時和陸三郎置了氣,雖自知自己這事理虧,可是陸昀那么說她,她仍然下不了臺。哭了一晚上,第二日看到自己腫紅的眼,羅令妤就決定以后再不和這個人往來。然她雖然對陸昀滿心惱怒,但兩人認識了這么久,她也看出來,陸昀不會把兩人的矛盾大肆宣傳,不會鬧得整個陸家都知道表小姐的人品惡劣。
這個人唯一的優點,大約是好的壞的,他都不說——這就是羅令妤不怕陸家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到這會兒還敢出門交際的原因了。
靈玉原本還憂心羅令妤得罪了陸三郎,在陸家會吃些虧,但看羅令妤渾然不覺得陸三郎會針對她,靈玉只好閉了嘴,緊追女郎出門的步伐。羅令妤一徑往大院門去,才出了“雪溯院”不久,她便看到了同樣打算出門的陸二郎陸顯。
與陸顯打招呼時,陸二郎笑著點頭打量她。郎君面如冠玉,一身寬袖錦袍,立在風中衣袂飛如皺,幾多瀟灑儒雅。平時他被陸家三郎襯得灰撲撲不顯眼,走哪里眾人看到的都是陸三郎。然只要陸三郎不在,就能看出陸家其他的郎君們也是很優秀的。
沒有陸三郎吸引自己的注意力,羅令妤這才發現陸二郎身上好像發生了一些變化。以前的陸二郎沉悶無趣,瞧她一眼就會臉紅,現在郎君雖還是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但他周身的氣質靈動活潑了許多——看來她不注意的時候,二表哥身上也發生了不少事啊。
陸二郎此時看到表妹,便目中一閃,與身后的小廝交代了一句話。小廝詫異看一眼表小姐,一溜煙跑了。羅令妤不知他們這是做什么,便裝作沒看見,隨意地啟了話題:“二表哥剛下朝回來,就又要出門么?我還以為二表哥不是這么忙的。”
陸顯道:“我官職變了,現在到了大司空門下做事。有實權后,發現政務也是挺忙的。”
羅令妤詫異:陸二郎不再醉心山水詩畫了?對官場有興趣了?
羅令妤便關心道:“二表哥辛苦了,那你現在是要去衙署么?”
陸顯:“哦,那倒不是。我是要去衡陽王府,與衡陽王約了一道清談。”
其實是他逼劉慕的,他要讓衡陽王對世家的厭惡之情產生變化,說服劉慕世家不可得罪。劉慕被他煩的不行,又不能拿這位世家郎君如何,只好悶悶不樂地答應。這些背后故事,自然不必讓羅表妹知道了。
衡陽王?
羅令妤歪了下頭,想起來了。她現在對郎君比往常更加敏感,陸顯一說,她就妙目盈波,笑盈盈地看過去:“我也好久沒見過衡陽王了。二表哥什么時候約個時間,找公子一塊兒來玩啊。”
陸顯立刻:“不行!”
羅令妤臉上的笑一僵:“……?”
看表妹目中掩飾不住的失落,陸顯尷尬而含糊地解釋:“他不喜參加這些交際,平日玩也多是有別的目的……并不是針對表妹的意思。”
反正陸二郎如今是堅定地警惕衡陽王與羅令妤的接觸。雖然夢中故事不知真假,但是防微杜漸。為了夢中那悲慘結局不發生,不如從一開始,劉慕便和羅令妤不甚熟吧。不熟的話,就無愛意。無愛的話,都不必彼此傷心了。
羅令妤覺得陸二郎看自己的眼神略為古怪,她卻只是抿嘴笑了一下,裝作不知——除了陸三郎,羅令妤面對其他人,還是很會看人眼色的。
羅令妤與陸二郎和氣的交流一直持續到他們出了陸家大門,到了門外停著的烏蓬長檐車前。車門閉著,陸顯示意羅令妤先登車。羅令妤行到車前,覺得車邊站著的仆從有些眼熟。她腳步才一緩,身后陸二郎就快速道:“三郎,表妹要出門,你二人是同一方向,你帶表妹一程吧。”
羅令妤駭然:“……!”
二表哥在跟誰說話?!
車中,郎君清玉撞擊般朗朗的聲音慵懶清華:“嗯。”
羅令妤:……陸昀!她就說車外的仆從怎么看著這般眼熟。原是陸三郎身邊的人。
那仆從對表小姐點頭示意,蹲下來充當腳踏,羅令妤卻滿心抗拒,不想與陸三郎同車。但是陸二郎在后面催促不已,羅令妤幾乎是被陸二郎趕上車。羅令妤才被趕上車,陸二郎就急忙吩咐車夫快走,似乎怕車中的二人跳車似的。
羅令妤漲紅著臉,車門一開,便看到了坐在里面的陸昀。陸昀面如雪玉,衣青袍,端正坐在車中,垂著眼皮,看也沒看她一眼。他坐在那里,哪怕兩人吵了架,羅令妤都要承認他的俊美風華,使她心口不由自主地跳一下。羅令妤心里一橫,也悶不做聲地坐在車中離他最遠的斜對角。車外已經遠去的陸二郎還在期待三弟和表妹之間美好的同車際遇,卻不知這車中的人,誰也不理誰。
羅令妤上了車就把頭一偏,專心致志地打開窗與簾,盯著窗外風景。斜對角,陸三郎眼皮微撩,墨玉一般的眼珠子盯著她。她這般抗拒的姿態,讓陸昀嘴角扯動出一個冷笑。陸昀涼聲:“去哪里?”
過一會兒,羅令妤才驚覺他在跟她說話。她心中奇怪陸二郎不是說兩人順路么,陸昀怎么還問。她回頭,看陸昀冷淡的眸子盯著她。羅令妤也腰桿挺直,讓自己在他面前不卑不亢:“去周宅。”
周郎在建業買了一處房舍。將將聽聞時,羅令妤心情復雜:周郎出身寒門,可看起來一點也不缺錢,大約周郎家是寒門中頂尖的那一撥吧。反正周郎比她這個士族女有錢多了……
昨日與周郎書信時,從仆從那里得知周郎又病倒了。羅令妤如今姻緣無望,挑不出滿意的郎君,她猶猶豫豫下,還是對周郎抱了幾分小心思,便決定去探病。
得知了答案,陸昀目光從她身上掃過,淡聲吩咐外頭的車夫去哪里。
他從她身上掃過的眼神并沒有多少情緒,平平靜靜的,看她時像看旁的女郎那般。然羅令妤一激靈,覺他面上看著懶洋洋的,定在心中嗤笑自己又要去勾搭男子,疑心他瞧不起自己。羅令妤道:“我去看望周郎,乃是朋友之誼,兄妹之情。我并未懷有他心,抱有目的!”
陸昀:“……”
陸昀冷冰冰道:“隨你。”
“你愛怎樣就怎樣,與我無關。”
他一說與他無關,羅令妤心中便惱恨無比,渾身發酸。她心中不舒服,目中又要有淚意奪眶而出。但她不想讓陸昀看自己的笑話,不想表現出自己好似很巴著他的樣子。羅令妤別過臉,繼續盯著窗外看,此后一路,再不肯和他說話了。
卻不知她扭過臉后,陸昀那垂下的眼睛便抬起。濃睫下,郎君目光幽幽地望著她玉瑩般的側臉——幾日不見,她似清瘦了些,眉頭蹙著,好似憂郁無比……好似在為他傷神似的。
但是他問過侍女,侍女說表小姐吃得好睡得好,還有心情出門玩。
果然是壓根不在乎他的。
長檐車搖晃,陸昀目中的光壓得更深了。
車至長干里,羅令妤迫不及待地跳下馬車。才感覺到身子一松,總算擺脫了陸三郎。就看余光里一道人影落下,她扭頭,見陸昀也下了車。羅令妤美目瞠起,懷疑地看著他跟她下來做什么。陸昀側下頭:“與你無關,我找陳王。”
羅令妤見他口口聲聲“與我無關”“與你無關”,當即冷哼一聲。女郎率先行在前,當做陸昀不存在。陸昀就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與她一道在巷中穿梭,最后進了周宅。周宅院子總共才只一個小廝,一個老仆,一個侍女。比起大士族的奢華,周郎這地方如此簡陋。
被侍女領路,羅令妤與陸昀出現在屋外,綠竹落在窗外,透過影子,隱約看到里面跪在床外坐榻上的郎君。從背影看,果然是陳王。羅令妤琢磨周郎當是大才,才讓陳王不停地往這里跑來見他。羅令妤與陸昀進了屋,正聽到周郎比平日更為低啞的聲音:“公子……回吧。咳咳,我正病中,顏色不堪,多有女氣,恐污了公子的眼。等改日我病好了,再與公子賠罪。”
陳王劉俶說話一貫很慢:“女氣,又如何?我也,女氣……你……莫自卑。”
陸昀腳踩過門檻,步子一頓:自卑?!
周揚靈那般絕色,扮作男兒能英氣逼人以假亂真,換回女兒裝后只會如仙娥般冰清玉潔……她何曾為她相貌自卑過?天下女子都自卑,周揚靈也不會自卑。周揚靈說的,恐怕是她在病中,掩飾自己的女兒身有些困難,所以不希望和陳王劉俶多見面。
偏劉俶完全無自覺。
羅令妤落座后,聽了陳王的話,揚目定睛看去。這一看之下,只覺病榻上勉強束著發的周郎病弱之下,眉細長,目似波,臉上仍有幾分男兒的輪廓,但她唇紅齒白,膚色晶瑩……乍然一看,倒真有幾分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