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清辰打量著這位陸家三郎——他不得不承認(rèn),陸三郎真人比畫冊上看到的更招人。
畫冊上看不出郎君的氣質(zhì),但陸三郎涉水掠舟而來,他出眾的相貌與氣質(zhì)混于一體,極易讓人的眼睛只盯著他一人,看不到旁人。至少羅令妤看到陸三郎,整個(gè)人都被影響得不一樣了。
范清辰看陸三郎被侍女和羅令妤扶著去跟老夫人等人請安,他沉沉笑了兩聲。他笑聲不難聽,羅令妤手臂卻一僵,陸昀直接察覺到了。陸昀淡聲跟諸人解釋自己無聊、來湖中亭玩耍,沒料到老夫人等人在。眾人神色各異,大約并不信陸昀的說辭,然她們也沒多說什么。而陸昀聽到范清辰的低笑聲,入座后的郎君側(cè)過臉,他那尚蒙著紗布的眼,便“看”向范清辰:“這位郎君如何稱呼?”
陸三郎到場,亭中輕松的氣氛被壓了下去。陸夫人看情況不對,她使個(gè)眼色,亭子靠水一方吹彈樂器的樂坊伎者便抱著琵琶、古琴等物,一步三回頭,悵然若失地一邊紅著臉看亭中的陸三郎,一邊被侍女們領(lǐng)下去了。
羅令妤咳嗽一聲:“這是范郎,南陽范氏的四郎。”
范清辰目光一錯(cuò)不錯(cuò),盯著陸昀,和夾在中間的羅令妤。他聲音低柔下去:“羅妹妹對我何以這般生疏?我可是你的未婚夫君啊。”
陸昀聲音極淡:“證據(jù)呢?”
羅令妤眸子一縮。
范清辰怔了一下。
亭中諸人都看向這位陸三郎,聽陸三郎重復(fù)了一遍:“范郎如何自證你是南陽范氏的人?不要怪我多心,南陽離建業(yè)千里遠(yuǎn),羅表妹還這般年少,識人不清、被人蒙騙并不奇怪。羅表妹既然住到我陸家,便是要走,我陸家也得確定她的安全,不至于讓她糊里糊涂地跟著豺狼便走了。對不對?”
陸老夫人等人一陣干咳,被說得臉紅:三郎說的好像她們之前不問清楚,是要賣羅娘子一樣。但是羅娘子自己領(lǐng)著人回來,那人怎么會是假的呢?
而羅令妤左看看范清辰陰沉似可滴墨的臉色,右看看陸昀平靜卻俊秀的小白臉。她心中的惶恐被壓了下去,明明陸昀眼睛被蒙著看不見,但她已忍不住望向他,心中略安、略甜:“對。”
范清辰語氣古怪:“要我證明我是南陽范氏的人倒是不難,只是三郎對我的未婚妻,是否太過關(guān)注了?你與我未婚妻,是否……”
陸昀嘴角微揚(yáng)。
他笑意如春,卻透著一股子諷刺。這會兒他自己沒開口,他身后的侍女錦月已經(jīng)替郎君說話了:“范郎如此多心!我們郎君在建業(yè),聲名顯赫,多少女郎傾慕。郎君你莫將我們郎君對表小姐的親情,說得如此不經(jīng)推敲。”
眾人齊齊望向那個(gè)伶牙俐齒的貌美侍女:“……”
錦月臉皮也是蠻厚的。
范清辰臉上的笑收起來了,盯著這位陸三郎。片刻后,衡量下與陸家翻臉的代價(jià),范清辰退了一步,慢慢說道:“南陽范氏身份的證明不難,我有仆從隨我一道來了建業(yè),可證。入城過所檔案清晰,也可證。”
“仆從證詞說明不了什么,”陸昀一刻不頓,緊跟著開口,“調(diào)‘過所’信息看是吧?修林,去尋京兆尹,調(diào)范郎等人入都的資料,調(diào)他們一路行來的信息:遇到哪些人,說了那些話,又停在哪里休憩。全要詳細(xì)。”
陸昀向范清辰點(diǎn)頭,客氣而疏離:“以防萬一,多有得罪,勿怪。”
他身后的小廝“修林”,應(yīng)一聲后就小跑著出了亭子,劃船離開。亭中其他觀望的陸老夫人等人,在陸昀氣場碾壓下,她們都各自觀戲,神色百變,卻謹(jǐn)慎無比地不肯開口發(fā)表意見。
范清辰臉色難看:“何必這般麻煩?我是誰,羅妹妹難道不能證明?”
羅令妤何等上道,立刻道:“我年少無知,我自己尚糊涂著。我的證明不算數(shù),聽三表哥做主!”
范清辰:“……”
范清辰目一寒,唇角輕微扯動,盯著這位陸三郎的眼神,已如冰刺般。陸昀在給他下馬威,與他顯示自己在建業(yè)的權(quán)利有多大。京兆尹的手中資料訊息,說調(diào)便調(diào)。還有羅令妤那般支持陸三郎……陸三郎灑然而坐,就算眼睛瞎了,那心也沒瞎。
好。
有手段。
范清辰卻不信陸昀只有這招來拖時(shí)間:“還有呢?我自是南陽范氏四郎,三郎證明了我是真的后,就會讓我?guī)Я_妹妹離開了吧?”
陸昀:“婚書也要證明真假。”
他淡聲:“就算你真是南陽范氏家中的四郎,那婚書也不一定是真的。畢竟南陽離建業(yè)這般遠(yuǎn),中途任何人撒謊或發(fā)生任何意外,建業(yè)這邊皆是不知的。要確認(rèn)羅表妹的安全,讓陸家放她離開,我還得看婚書是不是真的。”
范清辰頓片刻,明白了。
無論如何,看起來今天他是帶不走羅令妤了。
范清辰轉(zhuǎn)攻陸老夫人:“老夫人,我自然與羅妹妹有婚約。若是假的,羅妹妹豈不一開始就反駁我了?”
陸老夫人心中其實(shí)巴不得羅令妤趕緊離開他們家,陸三郎這要留下羅令妤的架勢,本就讓她不喜了。范郎一開口,陸老夫人就沉吟:“郎君說得有理……”
不料她那孫兒當(dāng)即道:“羅表妹不反抗,除了有范郎并未撒謊的可能,還有范郎威脅羅表妹的可能。羅表妹若是受了脅迫,我們難道不替羅表妹做主么?表小姐好端端地住到我們家,就算走,也得全須全尾地離開。”
陸老夫人艱難的:“三郎說的也有道理……”
范清辰冷笑:“婚書我即刻可以拿出來。我初來建業(yè),連家宅都未買好,如何就有時(shí)間威脅羅妹妹?”
陸老夫人:“唔,有道理……”
陸三郎:“你家宅都未定,就要羅表妹與你走,可見心中果然另有打算。我更不能放心羅表妹跟你走了。”
陸老夫人:“……”
左看看,右看看,陸老夫人已經(jīng)看出這兩位郎君劍拔弩張的氣氛了。她胸口發(fā)滯,盯著陸昀那被白紗覆著眼的俊逸面孔看。先前陸昀為羅令妤燙傷眼睛,她以為陸昀對羅令妤有情。然那只是猜測,陸老夫人不能肯定。但現(xiàn)在,陸老夫人肯定了——以她這個(gè)孫兒的懶怠,他輕易是不會招惹上年輕女孩子的事的。
陸昀怕麻煩,怕牽扯不清,怕被女郎扯住走不脫……而他卻對羅令妤的事這么上心!
陸老夫人臉色變得很難看。
陸昀和范清辰仍然你一我一語地交鋒,陸昀神情始終平淡、巍峨,范清辰面色卻越來越差,眼中陰森寒氣幾乎藏不住。他冷漠的眼盯著陸昀,殺氣頓起。然這是陸家,陸三郎就算是瞎子,也是一個(gè)穩(wěn)穩(wěn)坐在自己院子里的瞎子……范清辰忍怒:“你我如何說全然不作數(shù)。只需找羅妹妹一一對峙便是。我與羅妹妹相識四載,羅妹妹若是當(dāng)場說出我不是你認(rèn)識的范氏四郎,我當(dāng)即走人。”
羅令妤艱難的吞了吞口水:“……”
她一開始就落了下風(fēng),若她一開始就不承認(rèn)自己認(rèn)識這個(gè)人,不承認(rèn)什么婚書,那可以抵賴到底。然她最初沒否認(rèn),現(xiàn)在再怎么否認(rèn),都像是假的一樣。陸三郎為了她,是面子也不要了,一口氣咬定人是假的。不過是拖時(shí)間。
拖時(shí)間的這種方式陸昀能用,她卻用不了……
羅令妤面色雪白。
陸老夫人等人復(fù)雜的眼神、范清辰威脅的看過來的目光、陸昀側(cè)過來的臉,全都看向羅令妤。羅令妤硬著頭皮,頂著壓力,走上前,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她唇顫著,費(fèi)勁地開口:“我……”
女郎妙盈盈的目光,求助般的望向陸三郎。
陸三郎不動聲色,置于膝上的指節(jié)輕輕屈了一下。
羅令妤一頓,腦中靈光一現(xiàn)。她一邊慢悠悠地開口要證明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偏向的事,一邊揉著額頭,步伐趔趄。女郎面色蒼如雪,才吐出一個(gè)字,便嚶嚀一聲,跌撞地倒了地,暈了過去。
而離她最近的陸三郎,一刻不停,揚(yáng)袖起身。眼睛不便,他卻準(zhǔn)確地將倒在地上的女郎抱到了懷里,語氣關(guān)切焦急:“表妹!表妹?你怎樣了……祖母,表妹似中暑了。”
陸老夫人和范清辰等人,齊齊窒息:“……”
神一般的中暑。
這出戲,卻是無論如何也要唱下去的。羅令妤奄奄一息地暈倒在郎君懷中,陸三郎盡職地扮演一個(gè)關(guān)愛表妹的表哥,一眾女眷吩咐人去請疾醫(yī),也圍住了昏迷不醒的羅令妤。
范清辰被排他在外。
他冷冷地看著這一切的發(fā)生。
六月天,他目赤如火,心寒似冰。他明明能看出一切粗陋的演戲痕跡,但他根本打斷不了這出戲。望著人中那位郎君清雋似玉的側(cè)臉,范清辰瞇眸,冷笑:陸三郎……呵,看來表妹這次找上的靠山,不簡單啊。
然那又怎樣?
一切不過是拖時(shí)間。他倒要看看這兩人能拖成什么樣子來。
……
陸昀抱羅令妤回到了“雪溯院”,關(guān)懷的人走完了,羅令妤以“中暑”為借口,能夠留在陸家。當(dāng)疾醫(yī)等出去后,屋中靜了下來,床榻上氣息微弱的女郎悄悄睜開一只眼……她看到了靜坐床邊的陸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