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蘆葦蕩中,女郎還在哭,嗚嗚咽咽。他的心都茫茫然,被哭得一派混亂,她的哭卻止不住。
羅令妤用帕子捂著嘴,淚落如珠,哽咽難休。心中委屈一經(jīng)放大,從來只會越來越委屈:“一個郎君都有的,為什么我沒有?若是我父母還活著,若是我還在汝陽,我豈會受如此羞辱……靈犀,我想我父我母,嗚嗚嗚……若是他們看到我今日這般……若是他們今日陪著我……”
靈犀聽得目中黯黯,紅意漸生。其實她是羅令妤到南陽前,半途被羅令妤撿到,南陽羅夫人調.教后才將她送去伺候兩位堂小姐的。那時,靈犀就聽過汝陽羅氏的往事。當年汝陽兵亂,滿城被屠。羅氏一門忠烈盡滅門,僅活下來伶仃幾個人。女郎當年不過十歲,十歲的小娘子,卻要帶著懵懂得哭著喊父喊母的更小的妹妹、一個膽小羸弱只知道哭的乳母逃生。那時有多難?
陸家的女郎,陸英,與她的兒子羅衍也在那場戰(zhàn)亂中活了下來。
雙方的命運卻完全不同。羅衍不必去落魄的南陽看羅氏宗族人的臉色,他直接跟著母親回了母親的娘家。之后讀書學藝從不誤,他母親更是心性豁達,讓他小小年紀就出建業(yè)去游學天下,至今未歸;然羅令妤……討好南陽羅氏,在眾堂姐堂妹、堂兄堂弟的眼皮下生存,連讀書學藝都需她絞盡腦汁。被范郎那類人看到,南陽羅氏更是甩燙手山芋一樣要把她送給范家當禮物,以示兩家交好。
羅令妤活得太累了。
羅令妤絞著帕子:“嗚嗚嗚……”
蘆葦蕩叢中,荷葉連天,花香滿懷,睡在木船上的陸三郎已經(jīng)摸索著坐了起來。蘆葦叢太高,他的船又停在荷葉蘆葦交纏癡繞處,那邊哭得專心致志的羅氏主仆,并沒有看到坐在船上的郎君的身影。
陸昀臉色平靜,唇輕微地壓了一下。女郎哭泣不絕,抱怨不絕,郎君心中如壓悶石。陸三郎恍惚間,感同身受,想到了自己早逝的父母。和羅氏亡于戰(zhàn)亂差不多,他父親是鎮(zhèn)北將軍,死于戰(zhàn)場上。不過與羅令妤母親無法選擇、只能隨城敗而亡不一樣,陸昀的母親有選擇。
然他母親最后選擇的,卻是為自己的夫君殉情,丟下了才幾歲的小孩子。
人人稱頌他父親大義,父母情深義重……于陸昀來說,從來只是扯一下嘴角,并不愿多提。
陸昀向來厭惡女子近身。眾人只道是他皮相太過出眾,招惹桃花惹他心煩的緣故。其實陸昀還有一個更深的緣故——他厭惡他母親。
雖然是陸家三郎,但陸昀一直是一個人住在“清院”中。長輩的關愛從來有限,每當夜深人靜,陸三郎對他母親的恨意就加深一分。因他母親的緣故,他厭惡性情軟弱的女子,遇到事情不思解決方法,何以只是哭;可他也厭性情剛烈的女子,遇到大事從來只想著殉情想著大義,不顧身后事。
如此一來,陸三郎幾乎是將天下的女郎都排除掉了。他焉可能喜歡一個人?
陸三郎對羅令妤心動并非毫無緣故,然他一心求解,一心想弄明白她為何讓自己心亂,卻始終沒明白她吸引他的,也許正是她一身缺點背后的堅持,執(zhí)著,蓬勃生氣。而今,聽到女郎在耳邊嗚嗚咽咽,陸三郎想到的,只是不想出去,不想打擾她。
同是父母雙亡,陸三郎理解她不愿被人知道的軟弱。他雖常常撞見她困窘的時候,但這時候他卻不想讓她繼續(xù)尷尬了。
陸昀靜坐著,聽她一邊哭一邊與靈犀抱怨。他被她哭得心煩時,又心生好笑。想她哭也不肯悶悶地哭,一定要跟侍女抱怨出來,讓人知道她有多委屈。陸昀再想,原來今日是羅令妤的十五及笄啊。她長大了,可惜陸家忙著找二哥,沒有人關心她。她又從來心眼小,見到別人比她生辰過得風光,自然心里難受得不行。
這還是因為羅令妤以為周揚靈是男子的緣故。
若是他的妤兒妹妹知道周揚靈是女子……陸昀打個哆嗦,可以想象到時女郎的崩潰,和那天大的委屈勁兒了。
恐又要哭哭啼啼個沒完沒了……
好吧,待他出去,就想個法子,給她補了這及笄禮吧。她可別再哭了。
陸昀耐心地等著羅令妤哭完,自己好出去。但這一次,羅令妤委屈得厲害,竟哭了很久、抱怨了很久,也不停。她大有哭一下午的打算,陸昀卻不想被困在荷花叢中出不去。陸昀想法子時,耳邊聽到岸上石板路上人慌張的腳步聲。
羅令妤哭得專注,沒聽到腳步聲。靈犀卻一扭頭,看到了上方廊子里焦急跑過的侍女。靈犀認出這侍女是她們“雪溯院”里的,連忙高聲喚了一聲,問起:“……姐姐做什么去?”
侍女伏在雙面廊欄桿上,這才看到下面的表小姐和靈犀。羅令妤連忙背過身低著頭,不讓侍女看到自己哭的樣子。那侍女已經(jīng)跑下了廊子,認出了女郎背影:“娘子,您怎么回來了?靈玉姐姐還讓我們出府去那宴上找您呢?今日這宴怎么結束得這么快?”
羅令妤自然不會讓別人看自己笑話,她含糊地唔了幾聲,聲音沙啞:“什么事讓你跑得這么急?”
侍女這才慌道:“女郎走后沒多久,那位范郎就來我們院子里坐著了,”羅令妤心里一緊,聽這侍女繼續(xù)往下說,“那范郎知道您不在也不走,就坐在那里看小娘子玩耍,還與小娘子說話。我們盯了半天,見他只是在等您,沒有別的意思,就放松了。靈玉姐姐扭傷了腳,我們幾個去幫姐姐換藥。誰知道我們再出去,見小娘子已經(jīng)不在了,被那位范郎領走了。”
侍女臉色發(fā)白:“那范郎留了字條,說他帶小娘子去玩,讓您回來了找他,您再不嫁他,別怪他用您不喜的手段。可是我們小娘子那么乖,明知道您不喜歡您那位未婚夫君,小娘子怎么可能乖乖跟那人走?靈玉姐姐看到院子石幾上有一碗撒了一半的水,些許白色粉末撒了出來。靈玉姐姐說那人一定是給小娘子下了藥。”
“我們急得不行,靈玉姐姐就讓我們去找您。”
“雪溯院”亂成了一團,卻不知她們要找的羅令妤已經(jīng)回來。羅令妤聽得怔住,一下子回身,聲音都變了:“婳兒被他帶走了?!”
侍女一下子看到女郎哭得腫紅的眼睛,臉頰上的淚痕。她忙垂下眼不敢多看,也害怕得不行,只敢諾諾應著。
羅令妤煞白著臉,踉蹌了一下,被靈犀扶住。她心亂如麻:婳兒就如她的命根子一般……范清辰心知肚明。那是她的妹妹,他竟然也說帶走就帶走……
羅令妤腦子里一下子閃過自己曾經(jīng)見過的他殺害自己身邊侍女的印象。她嬌美玲瓏,哪怕年紀小小,在南陽貴女圈中,也是獨樹一幟。隨著她漸大,長開了,美色就越來越掩不住。范清辰自一開始就盯住了她,耐心地等她。她半推半就,直到她看到他僅僅因為她身邊侍女勸她不要常與他在一起,他就挑了她不在的時候殺了那個侍女。偏羅令妤并非不在,她親眼看到了一切。
曾經(jīng)的侍女,現(xiàn)在的妹妹……那人便是個瘋子!為了逼她嫁他,逼她見他,他什么做不出來?
羅令妤跌坐在地,眼睫上掛著的一滴淚落下,貼在冰涼的頰畔上。她心慌意亂,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她不可能受范郎的脅迫,她知道她一旦出了陸家、到了他面前,定然就別想離開了。范清辰口口聲聲說愛她,但他太可怕,他的喜愛她承受不住。她縱是有七巧玲瓏心,想到自己要嫁給范郎,也覺得自己應付不來……
只能求助!
可是求誰?!
羅令妤咬著唇,心里百般想自己這時候能夠求的人。她眼中淚水濛濛,額上汗滴密布,手上的帕子被她絞得成了麻花。她要尋一個能與范郎分庭相抗的貴族郎君。她第一時間想到了陸昀,然而陸昀為他的二哥已經(jīng)兩日沒回來了……
那么,齊三郎么?
羅令妤唇間肉被她咬得生疼,面容青青白白。她若是去找齊三郎,她和范清辰之間那點兒糾纏不清的賬,就又要多一人知道了。現(xiàn)在外面只是傳說她有一個未婚夫君,卻是沒坐實。如果她找了齊三郎……
羅令妤喃喃自語:“難道我真的要找齊三郎?”
和陸二郎夢中不同,她不如夢中時與衡陽王交情好。現(xiàn)實中她能想到的助益,竟是齊三郎齊安。
羅令妤這邊想的滿心黯黯時,聽到蘆葦叢深處傳來的聲音。她一頓,臉色難看,想到有人在暗中窺視自己。她在這邊哭了這么久,這人不知道聽了多少。她的形象,她不為人知的陰暗面……羅令妤看到撥開蘆葦叢的一只修長的手,心空了一下。
這手……這手指骨分明,指節(jié)細長有力,那撥開蘆葦?shù)膬?yōu)雅架子,端著一股慵懶隨意,何等的眼熟……羅令妤睜大淚眼婆娑的眼睛,看到蘆葦被撥開后,身形俊逸頎長、眼覆紗布的郎君。他站在船上,衣袂隨風揚,如鶴般高貴,奪目。
侍女脫口而出:“三郎!”近而尷尬地紅了臉,“您、您怎么也在這里啊……”
陸昀不理會侍女,只“盯”著羅令妤,淡聲:“你要找齊三郎做什么?你和他很熟?”
見是陸昀,羅令妤放下心。她在陸昀面前丟臉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她那不好的一面暴露得多了,在陸昀面前,就有幾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所謂架勢。只要她美麗的形象不在其他郎君那里破裂就好。
羅令妤猜到自己哭的樣子都被他聽到了,他聽了那么久不吭氣,惡劣興致一如既往。偏她喃喃自語“齊三郎”,這人就站了出來……羅令妤咬牙關,哼了一聲,不想開口。
陸昀唇角帶了笑:“哼什么?小豬么?”
羅令妤紅著眼:“……人家正在難過,你還要說我。有什么好笑的?”
陸昀嘴角上翹一下:“令妤,過來。”
羅令妤不動。
陸昀:“過來我就領你去帶回婳兒。”
靈犀和另一個侍女齊齊低下頭,后退再后退,當做沒聽見沒看見。三郎與羅女郎在一起的時候,二人之間的氣氛總是不自覺地偏向古怪的方向。她們心中卻都松快,覺得有陸三郎在,表小姐的危機就解了。
羅令妤心里惱他裝模作樣、聽自己哭那么久卻不現(xiàn)身,但他提起“婳兒”,她就不得不上前,不高興道:“為什么讓我過去?你有什么事?”
到了近前,陸昀伸手握住她的手,他跪了下去,拉著她一道。低下頭,他手摸到她撅著的嘴。羅令妤一頓,紅著臉躲開他的手,陸昀卻已知她還在氣惱了。陸昀淡聲:“有什么好氣的?來,幫我拆下紗布。”
陸昀不茍笑的時候,如高山冰雪,不容褻瀆。
十分的唬人。
羅令妤望他一眼,沒忍住心中好奇,伸手幫了他,小心翼翼:“你能拆紗布了?沒問題么?我來就可以,不用請疾醫(yī)來?”
陸昀:“本來就好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點痕跡而已。”
蒙著眼行動不變,他欲見范清辰,自不愿落后于人。他的顧忌羅令妤只一想便懂,按在郎君眼角處的手指一頓,心中微軟。想他這般為她,定是喜歡她的吧?
羅令妤心靈手巧,之前又一直照顧眼睛不便的陸昀。雖然她沒有親自給他拆過紗布,但她也看了好多次。如今她自己做來,一點也不顯手亂。白色的紗布在她手里越來越長,覆在郎君眼上的部分越來越薄。確實痕跡已經(jīng)很少,這一次的紗布上,一點兒藥汁都沒沾上,雪白干凈。紗布一層層放下,郎君覆于其下的眼睛越來越清晰……
羅令妤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