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乾家住“瀾彎”小區(qū)。
這是一片很新的住宅區(qū),幾年前這里還是潮濕逼仄的小胡同,后來成了轟轟烈烈的城市改造受益者,董乾家也是這樣搬進了窗明幾凈的回遷安置樓。
這些年新建的小區(qū)都很講究,“地暖”“中央空調(diào)”“新風系統(tǒng)”,前些年還覺得頗為洋氣的名詞儼然已經(jīng)成了住宅的標配,新一代的城市中產(chǎn)開始購買生活品質(zhì),要地段、要安靜、要服務、要便捷。老住戶們稀里糊涂地簽了動遷協(xié)議,在“品質(zhì)生活”的邊緣撈到一處容身之所,仿佛也跟著融入了“品質(zhì)都市”的大潮……當然,只有住進來才知道,原來只是看上去很美。
回遷房和商品房中間有一道厚厚的隔離帶,中間是封死的,一邊是光禿禿的水泥地面,一邊是花團錦簇的人工景觀,一下將面貌相似的樓房分出了三六九等。
肖海洋和同事從董乾家里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停警車的地方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
“這車一大早就來了,”有個遛狗的老頭指著警車說,“我買早飯那會就看見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查這么久。”
“您不知道嗎,有個殺人犯住這,我看網(wǎng)上扒出來的地址就是這院的樓。”旁邊學生模樣的少年舉起手機給老人看,遛狗的老頭瞇縫著眼,對暴風一樣席卷而過的信息流有些半懂不懂的敬畏。
“哎,那兩個人是警察嗎?”
肖海洋還沒來得及拉開車門,就險些被淹沒在人民群眾的七嘴八舌里。
“警察叔叔,聽說買兇殺人那個兇手住這,你們是為這事來的嗎?”
肖海洋先是一愣,隨后連連搖頭:“不是,別瞎猜了,勞駕讓一讓。”
舉著手機的少年好奇地問:“真有私生子嗎?”
他話沒說完,就被身后一位打扮入時的女士拽到了一邊:“你少打聽那些沒用的八卦,再上網(wǎng)瞎看不讓你帶手機了——警官,我就稍微問一句,撞人的那個到底死沒死?你們抓起來了嗎?跟殺人犯住隔壁哦……”
肖海洋拉車門的手一頓,隨后假裝沒聽見,一不發(fā)地低頭鉆進車里。
“哎,怎么走了?回答一句能怎么樣嘛,這也是群眾關(guān)切的安全問題啊!”
旁邊停車的男人低低地發(fā)著牢騷:“我早就說不應該買這種離回遷房近的,你都不知道旁邊住的是什么人……”
肖海洋沒等同事關(guān)好車門就踩了油門,好像被什么追著似的離開了住宅區(qū)的停車場。才剛一開出小區(qū)大門,迎面就碰見一輛印著某媒體標志的面包車,同事眼尖,趕緊拍拍肖海洋:“從旁邊小路走,別惹麻煩。”
肖海洋一打方向盤拐入七扭八歪的小路,余光瞥見面包車上下來幾個扛著儀器的人,連跑再顛地追了他們幾步,眼見追不上,這才只好偃旗息鼓,遠遠拍了幾張警車駛過的照片。
同事緊張地回頭看了看,確定沒有節(jié)外生枝,這才松了口氣,對肖海洋說:“風聲傳得真快,海洋我跟你說,現(xiàn)在可不比從前了,你要是查案的時候碰見這種情況,一定得記著管住自己的嘴,不會打太極就趕緊跑,上面沒出正式的官方通告,咱們一個字都不能多說,這可是紀律,要不然回頭擎等著被老大收拾吧。”
肖海洋先是有些木訥地點了一下頭,過了好一會,他突然又沒頭沒腦地問:“董曉晴還能在這住下去嗎?”
同事先是疑惑地“嗯”了一聲,隨即回過神來,不甚在意地擺擺手:“肯定得難受一陣子,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大家都那么忙,誰有那么長的記性?放心,一兩個月以后就沒人記得了。”
肖海洋心事重重地應了一聲,他開車并不像他本人那么橫沖直撞,甚至有點過于謹慎,老遠看見變燈,就輕輕踩住了剎車,老舊的公務車潤物無聲似的緩緩停了下來,幾乎不讓人感覺到搖晃。
“但是她自己肯定忘不了。”肖海洋突兀地開口說。
同事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萬一我們到最后也沒能找到明確的證據(jù),證明董乾是兇手還是無辜,這個事在她心里就永遠也過不去。剛開始別人詢問她、懷疑她,她還會拼命爭辯,死也不相信自己的父親是殺人兇手,可是這件事會像一根刺,隔三差五就冒出來,像薛定諤的箱子。”
同事沒料到他突發(fā)了這么多感想,直眉楞眼地反問了一句:“薛定諤?不是貓嗎?”
“裝貓的箱子,”肖海洋盯著信號燈,他的眼鏡微微往下滑了一點,鏡框遮住了眼皮,是一副有些沉郁的眉目,“一天不打開,你就一天不知道那只貓還在不在,這個箱子會永遠卡在心口,卡得你放不下別的,每天等天一黑,就圍著這個如鯁在喉的箱子打轉(zhuǎn),每天都在懷疑……這種懸而未決的創(chuàng)傷一輩子也好不了的。”
一般人日常說話,要么是磕牙打屁,要么是有事溝通,在東方人的文化觀念里,跟不是很親近的人交流感受,這就顯得不那么“日常”了,多少會有點讓人尷尬的交淺深。
同事支吾了一下,不知該怎么接這段漫無邊際的長篇大論,只好干笑了一聲。
肖海洋卻像個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完全沒有接收到同伴的尷尬,也并不期待別人的回答,兀自說了一通,閉上嘴,不知沉浸在什么里去了。
瀾彎小區(qū)里,董曉晴獨自坐在客廳,舉著電話,本地電視臺在旁邊滾動著周氏的爆炸性新聞,肇事司機“董某”的名字不時從某個不起眼的角落里一閃而過。茶幾上放著三杯已經(jīng)涼了的殘茶,昭示著方才有客來訪。
電話里的人說話十分和氣,正是他們?nèi)耸陆?jīng)理:“小董你看,最近你家的事也確實是多,即使正是忙季,大家也都很體諒你,我也請示過老總了,領導們一致覺得你應該先休息一陣,好好調(diào)整,工作不著急的……有什么困難啊,你可以隨時跟公司說,能解決,我們一定盡量幫你,好吧?”
這是委婉辭退她的意思,董曉晴聽得懂,她不想露出太難看的姿態(tài),于是用盡全力壓抑住顫音:“好,王經(jīng)理,麻煩您了。”
“哎,不麻煩不麻煩,”那邊為她的好打發(fā)松了好大一口氣,看在董曉晴這么識相的份上,他語氣又軟了三分,“遇到這種事,王哥沒什么能幫你的,我剛跟老總打過報告,給你申請了一個季度的額外工資和補貼……”
門外傳來鍥而不舍地敲門聲:“董小姐在家嗎?我們是燕都晚報的,想問您幾個問題。”
“……到時候一次性結(jié)給你,雖然不多吧,好歹比沒有強。往后要是需要工作推薦信什么的,盡管來找我。”
“董小姐?奇怪,里面應該有人,我都聽見有聲音了……您好,家里有人嗎?”
董曉晴艱難地深吸一口氣,抱住頭。
那些嘈雜的聲音就像是水,水流來去,因勢而行,未必有好意,也未必有惡意,只有身入漩渦中的人,掙扎不動、七竅不通,才知道所謂“滅頂之災”是怎么個滋味。
可滅頂歸滅頂,他是怨不得這一滴水、也怨不得那一滴水的。
那又該跟誰說理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