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少,”陸有良用悲哀莫名的目光看著她,輕輕地說,“還多了。”
傅佳慧意識到什么,倏地閉了嘴,兩人一坐一臥,像是兩尊不甚美觀的人體塑像,凝固著各自漫長時光中的憔悴蒼老,然后陸局輕輕地拿出了那個小竊聽器,放在傅佳慧床頭。
“我知道我的包被人動過,但是我不會多心,因為一看就知道是你把錢偷偷塞回去,我不會因為這個神神叨叨地仔細翻,”陸有良的眼睛里略微帶了一點血絲,說,“嫂子,老楊活著的時候跟我們說起你,總說你膽大心細,沒有不敢干的,我們都笑話他是媳婦迷,現在我信了。”
傅佳慧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陸局好涵養。”
“我的事,無不可對人,愿意聽隨便聽,再說我一個其貌不揚的糟老頭子,又不怕別人占便宜,沒什么好惱羞成怒的,”陸有良低頭,緊緊地攥了攥拳頭,深吸一口氣,“嫂子,我就問你一件事――那天駱聞舟他們去抓盧國盛,差點事先走漏風聲,是不是……是不是你?”
正準備敲門進去的駱聞舟站在病房門口,抬著一只手,定住了。
旁邊突然響起輪椅的聲音,駱聞舟僵著脖子偏過頭,看見常寧不知從哪弄來了一把輪椅,把本該臥床的陶然推了過來,駱聞舟表情空白地和他對視了一眼,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得知老楊出事的那天,耳朵聽見了,送到中樞神經,中樞神經拒不接收處理,讓他自己和自己干瞪眼。
不知過了多久,病房里傳出一聲輕笑,傅佳慧說:“陸局,您明察秋毫,這不是都知道了嗎?”
駱聞舟整個人晃了一下,一把捏住門框。
“為什么?”陸有良做好了心理準備來的,聽見這句話卻還是胸口一悶,幾乎有些語無倫次,“我不明白,不……是不是誰要挾你?啊?是孩子對吧——肯定是……你可以告訴我們啊,我派人二十四小時貼身保護,兄弟的老婆孩子都保不住,我們他媽也沒臉接茬干這行了……”
傅佳慧截口打斷他:“老楊自己都不知道是被誰害死的,我們又能算得了什么!”
陸有良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怎么,我說這話你很奇怪?”傅佳慧冷笑起來,“哎喲,陸局,您不是剛被調查完么?你不知道顧釗是怎么死的、老楊又是怎么死的嗎?老楊連遺書都寫好了,做好了完全的準備,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們救得了他嗎?你們趕上了嗎?”
陸有良:“老楊……老楊也……”
“我快了,”傅佳慧全然不理會他,兀自說,“我就快死了啊……老陸,我不是年底體檢才查出來的病——早就有征兆了,等你走到這一步,你就知道,人也能在冥冥中看見自己的死期,所以我跟我的兄弟姐妹們說,我可能要等不下去了。”
“你的……什么兄弟姐妹?”陸有良一陣毛骨悚然。
“和我有一樣命運的兄弟姐妹,”傅佳慧的聲音低了下去,“遭受過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平,警察沒法替你抓回罪犯,法律沒法替你討回公道,你大聲疾呼,所有人都看著你,賠幾顆眼淚,說你可憐,那時候你自以為能獲得全世界的支持,可是時過境遷,發現人們可憐完就忘了你,再要去不依不饒,你就成了祥林嫂……你想要的公道,就得自己去討,一個人討不來,那就所有人一起聯手——這不是有成效么?你們終于開始清查內鬼,重啟舊案了。”
“泄密的事,我跟你說句對不起,所有的事都是因為我的身體緣故才倉促啟動,有些細節準備得不圓滿,我們的敵人陰險狡詐,也很危險,周家那事中我們已經打草驚蛇,魏展鴻那一次更是,當時我們一個兄弟被他們捉住了,他們從他那拿到了我們的通訊記錄,幸好沒有影響大局。”
陸有良從她語焉不詳的只片語中聽出了什么,他耳畔一時“嗡嗡”作響:“周氏……魏展鴻……盧國盛殺人案,是你們引導的、你們策劃的?盧國盛殺人案中的‘向沙托夫問好’也是你們的人?你提前知道那個小男孩會死,就、就在旁邊等著看?嫂子,那孩子比欣欣還小,你……你瘋了嗎?欣欣知道這事嗎?”
傅佳慧沒有回答,平靜地說:“你沒聽說過嗎?‘壞嘎嘎是好人削成的’(注)。”
電光石火間,門口的駱聞舟想起來——肖海洋提起過,他當時是聽楊欣“無意中”提起了午餐時聽到的謠,才察覺到不對。楊欣真的是無意中聽到的謠么?還是知道有人要去表演刺殺尹平的大戲,故意推動著反應遲鈍的演員們就位?
楊欣是知情的,不但知情,她甚至還參與了。只是年紀還小,表演有些生硬,不能像大人那樣不動聲色……糊弄肖海洋卻也夠用了。
那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女孩,讀初中的時候,駱聞舟帶人替她揍過糾纏她的小流氓,高中時候幫她聯系過補課家教,高考前她每次模擬考試成績,老楊都要事無巨細地念叨他一耳朵……
駱聞舟聽見老陸大聲問:“你們到底是誰?誰是領頭人?誰是策劃人?”
傅佳慧幾不可聞地說:“我們是……把過去的……故事,一樁一件、一絲不差……重新搬到你們面前的人,我們是故事的朗誦人,我們……”
病房里陡然沒了聲音,隨后傳來老陸驚怒交加地聲音:“嫂子!嫂子!”
駱聞舟一把推開病房的門,見那病床上面色慘白的女人已經閉上了眼睛,嘴角帶著一點笑意,既不冰冷、又不嘲諷,幾乎是安詳的。
透著安息意味的安詳。
這么多年,駱聞舟鮮少去她面前自討沒趣,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她,連她住院,都是跟著別人一起匆匆到醫院點個卯,一時間竟然覺得她陌生得有些不認識了。
陸局抬起頭大聲說:“去找醫生!”
駱聞舟如夢方醒,撒腿就跑。
就在他方才跑出病房,看見樓道里有個人影一閃而過,好像是楊欣!
駱聞舟扭頭匆忙沖常寧說了一句“快去叫人”,隨后撒腿追了出去。
費渡窩在駱聞舟家的沙發里,盯著白墻上一點一點往前蹭的時鐘,他皺著眉思量著什么。
忽然,廚房里傳來“砰”一聲巨響,打斷了費渡的思路。
他回頭一看,正好目睹駱一鍋不知叢哪摔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英姿”。
年前駱聞舟父母來過一趟,給“親貓”駱一鍋買了太多的零食,原來的地方塞不下,駱聞舟騰出了一個專門的櫥柜給鍋總放寵物用品,那柜櫥在廚房,頂著天花板,柜門上沒有抓手,人手開關當然不在話下,貓爪卻有點困難了。
只要不上鎖,駱一鍋平時開個把房門柜門完全不算事,偷吃業務相當純熟,再加上這幾天被勒令控制體重,饞得抓心撓肝,忍不住自己動爪豐衣足食——它先從冰箱頂部縱身一躍,精準無比地撞在柜櫥門上,企圖一通亂抓扒拉開柜櫥門,不料光滑的柜櫥門沒地方落爪,駱一鍋把自己拍在柜上面,拍成了一張“貓片”,又張牙舞爪地滑了下去。
而它尤不死心,重復以上線路又試了一次。
費渡沒有同情心地在旁邊觀看了駱一鍋的慘敗,目光落在垃圾桶里沒來得及清理出去的空罐頭盒上,心里忽然一動——對了,那天他確實給駱一鍋拿了罐頭,后來被別的事情耽擱,就忘在了一邊,沒想到在夢里想起來了。
他打開手機,翻開了一個記事本,看著自己那天早晨燒得迷迷糊糊時留下的記錄——貓罐頭、駱聞舟生氣、陶然受傷、窒息、密碼來源、女人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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