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千山從高處躍下,他對那死狀凄慘的尸體沒有興趣,反而彎腰撿起了倒在石礫上的一個小小的鐵皮人。
那是一個普通的鐵制人偶,既沒有使用珍貴的煉材打造,也沒有配備任何動力裝置。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一個關(guān)節(jié)比較靈活的兒童玩具罷了。
岑千山的手指摩挲過那鐵皮的接縫和鉚釘,這樣熟悉的技法和構(gòu)型,勾起了他百年前的一段記憶。
那一年,師尊終于要傳授他機關(guān)傀儡術(shù)。
這是師尊最厲害的術(shù)法,他也期待已久。
初學(xué)傀儡術(shù)的第一步,是先反復(fù)練習(xí)制作傀儡的身軀,也就是這樣的鐵皮人。
岑千山坐在屬于自己的操作臺前,在師尊的指導(dǎo)下,組裝這樣的一個鐵皮人。
師尊站在他的身后,一手按住椅背,一手環(huán)過來握住了他的手掌,將一絲靈力傳入他的體內(nèi)引導(dǎo)他操作組裝。
“像這樣,用靈力改變它的幅度,雖然只是個軀殼,對精密度的要求卻很高,一絲偏差都不能允許。”
岑千山悄悄轉(zhuǎn)過眼,師父離自己好近,近到能清晰地看見她臉部輪廓上細(xì)微的汗毛。
那些柔順的青絲別在飽滿瑩白的耳垂背后,說話的時候,臉頰微微鼓動。
她注視著懸在空中的小小配件,寶石一般清透的眸子,浸在那一汪秋潭中,瀲滟而生動。
岑千山最喜歡悄悄打量師父工作時候的樣子,師尊專注于制器之時,眼里會透著細(xì)碎的光,神采奕奕,是那樣的好看。
此時,那靈動的眼眸突然轉(zhuǎn)了過來,眼瞼微瞇:“你沒在聽?”
伴隨這句輕微的斥責(zé),溫?zé)岬暮粑髟诹怂橆a上。
一種酥酥麻麻的奇怪觸感從毛孔鉆進皮膚,迅速地流過每一寸血脈經(jīng)絡(luò),一頭扎進了心臟中,在最柔嫩的心尖上,毫不留情地攥了一下。
岑千山的心就開始不受控制地怦怦跳了起來。
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師尊的心思變了。
那是世界上唯一的,真心疼愛自己的人。而自己卻不可抑制地對她起了不該有的想法。
想要她只疼自己一個,想要她只責(zé)罰自己一人,想她永遠(yuǎn)陪在自己身邊,甚至想要和她更加親近一點。
簡直大逆不道。
那個鐵皮人偶在他的心猿意馬中折騰了許久,才勉強做成。歪歪扭扭的模樣和手中的這一個無端有著許多相似之處。
“這個,哪里來的?”他看向那個仙靈界的小女修。“賣給我。”
這個年幼的女孩顯然認(rèn)得惡名昭彰的他,初時有些慌亂,此刻大約驚嚇得徹底呆住了,只愣愣看著自己。
穆雪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小徒弟”,上一次只是元神浮在空中匆匆一瞥,尚且感覺不太明顯。如今,成年了的小山真真實實地站在這里,就在自己的眼前。
昂頭看到他,仿佛見到了至親之人。一時之間,死亡的恐懼,重生的孤單,一百多年的渾渾噩噩,萬般齊齊涌上心頭。心中酸甜苦辣,五味交感,不知如何述。
小山怎么變得這樣高了。
他站在自己面前,山岳一般的影子蓋下來,居高臨下的,看自己的眼神那樣冰冷無波。
自己矮矮的個子甚至還沒有他的腿高,想要像從前一樣伸手摸一摸他的腦袋,只怕都做不到了。
這么多年沒見,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他也不甜甜地喊自己師尊了,說話都冷冰冰的。
穆雪不講道理地心酸了一下。
“啊,這個是師門統(tǒng)一讓我們制作的。”穆雪吶吶地說,“不賣的。”
那個鐵皮人的材料是碧云峰主統(tǒng)一給的,圖紙也是制式的,只是制作中夾帶了一點她慣用的私貨而已。也不知道小山為什么想要。
岑千山的目光在穆雪掛在腰間的符玉上過了一遍。
歸源宗?
仙靈界的幾大名門他還是知道的,歸源宗確實有幾位十分善于煉器的大師,想來這是他們的弟子了。既然師尊的明燈海蜃臺都已經(jīng)傳到仙靈界,她的傀儡技法出現(xiàn)在這樣的鐵皮人身上也不算違和。
岑千山微微彎下腰,單手撐著膝蓋看穆雪,神色冰冷,“小妹妹,你大概搞錯了,我并不是在和你商量。藥劑?靈草?煉材?價格可以由你開。”
魔靈界帶來所有具有靈氣和生命力的東西都不能帶回仙靈界,兩界的人如果想要交易只能用神域里找到的天材地寶。
價格你可以開,東西我要拿走。冰冷又偏執(zhí),這是一個絲毫不講道理的魔修。
“算了,這也不值錢。”穆雪說,“你要喜歡玩,就拿去吧。”
岑千山毫無表情的面容發(fā)生了一絲變化。
你要喜歡玩,就拿去吧。
眼前這張陌生的稚氣小臉,莫名和那在夢里出現(xiàn)千百遍的面容有了一瞬間的重疊。
“小山,來看。新做好的傀儡。”
“啊,好可愛,我能摸一摸嗎?”
“哈哈,你要喜歡玩,就拿去吧。”
“小山你看,這剛剛從貨街買回來的靈玉。”
“啊,好漂亮,我能看看嗎?”
“哈哈,你要喜歡玩,就拿去吧。”
重影消失,眼前哪里有師尊,不過是一位陌生而年幼女童。
荒謬,岑千山站直了身體。
師尊是獨一無二的,世間即便有和她容貌相似的人又能怎樣?
看著岑千山毫無留戀離去的背影,穆雪忍不住想在心底吶喊一聲,這一百多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是什么使我軟萌可愛白蓮花一般的小徒弟,變成了這樣冰冷偏執(zhí)的男人。連小孩玩具都不放過。
罷了,罷了,她安慰自己。或許小山就是突然想玩一下鐵皮人。從小給過他那么多東西,也不差這么一個小玩具。
星星點點的五色彩石鋪就大地,斜陽混沌的光輝打在上面,折射出五色浮光。那些色彩交相輝映,茫茫大地上浮光游影,如同一片光怪陸離的大海。
這里是色|欲|海,日光混沌不明,光海波濤涌動,時間永恒地停留在晝夜相接,光影交替之時。
岑千山坐在一座石像的肩頭,默默地把玩手中的鐵皮小人。
他想起剛剛那個小小的女孩子,站在血泊前,冷冰冰地對敵人宣讀著自己的復(fù)仇之。
有人傷到了疼愛她的兄長,因此,她孤身前來報了仇。
是了,如果有人膽敢傷了師尊一分一毫,那自己也必定是要千百倍地要讓那個人嘗到痛苦的滋味。
可惜,他沒有這個機會。
遠(yuǎn)處隱隱傳來樂聲,浮光的海面之上浮著數(shù)點燈光,遙遙飄蕩,遠(yuǎn)遠(yuǎn)而來。
看似乎緩慢,轉(zhuǎn)眼就到了跟前。那是一頂華麗寬大的轎子,無人抬轎,自懸浮于波光粼粼的水面,前后十余盞鬼燈相隨。轎頭垂掛八寶流蘇,其下簾影重重。
轎簾掀起,一張巨大到比例失衡的面孔,從掀起一角中露出,那張臉幾乎占據(jù)了整個轎身,也不知道其下是否還有人身。
“好俊俏的郎君呀,不如隨我家去,共渡快活時光。”嬌俏嫵媚的聲音,帶著詭異的回音從那轎子中傳來。
岑千山抬眼看那怪異的轎子,慢慢抽出了“寒霜”染著紅絲的刀刃,
神道分為三層,傳為色域海,渡亡道和極樂園,只有穿過這三個領(lǐng)域的神道,才能夠抵達最終的神殿。而岑千山所要尋找的東西,只在神殿深處的無生無盡池中。
“郎君郎君,隨我歸去,一起快活呀。”帶著回聲的女音從四面八方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