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的7月。
夕陽把“博雅”宅的院墻和門樓鍍上了一層厚重的金黃色,檐下那暗紅色的大門便融在陰影里了。門前的古槐,龍鐘的老于和婆裟的樹冠都被染成了古銅色,枝葉間傳出悠長的“伏天兒——伏天兒——”,仿佛在故意拖延這炎熱的長晝。
一條長長的、藍幽幽的影子從路面跳上青石臺階,隨之,一個少女的身姿就出現在大門前了。她輕快地邁動雙腳,腳上穿著白色絲襪和方口扣襻兒黑布鞋,是最平常的樣式。雙腿挺秀而白皙,被飄然下垂的白裙子遮住了大半。她的右肩挎著藍印花布書包,放學回來的路上走得熱了,象牙色的面龐上泛出微微的潮紅。她抬起手,拂去垂在額頭上的一綹亂發,兩條短辮子在耳后輕輕地晃動。她習慣于梳這樣的辮子:短短的,辮梢不用綢帶,也不用猴皮筋兒;編到了頭兒,再返回去掖進辮子里,呈垂露似的圓形,簡潔而舒適。她不必特別地打扮自己,便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樸素的美。
她微微地喘息著,向緊閉的大門伸出手去,拍響門鈸上的銅環。
“來了,來了!”她聽到在大門旁邊倒座南房中的姑媽的應聲,隨著一串橐橐的腳步聲,門閂響動,大門便“呀”地一聲開了。
“新月?我還當是你哥先到家呢!”胖胖的姑媽叨嘮著。
“姑媽!”新月抬腿邁過那高高的、中間被踩得凹下去的門檻,把挎在肩上的書包拿下來,提在手里,“我們學校今天……”
“得了,得了,先甭跟我說了,”姑媽神色不安地打斷了她的話,等她進來,又把門關上,往里院瞅了瞅,“今兒個家里又不安生!”
新月的臉上立時罩上了陰云,她放學回來一路上的好興致全被破壞了。她知道姑媽所說的“不安生”是什么。
她垂下頭,提著書包,默默地從影壁旁邊的藤蘿架下走過,穿過垂華門,然后,不走天井中的雨路而直接沿著抄手游廊回自己的西廂房。果然,她聽到上房里在爭吵,時高時低,時斷時續。
“你倒是說話呀,怎么又不語了?”這是媽媽的聲音。她在生氣的時候,平時的和善、寬容一點兒也沒有了,變得十分威嚴,聲色俱厲。但又不同于市井常見的潑婦罵街,她從不摔盆砸碗、捶胸頓足,從不口吐臟字,即使在大怒的時候也很少失態而有損自己的形象,而只希望對方充分認識她的凜然不可侵犯并且不得不服從。
“我……我說什么呀?既然我的話在這個家一點兒用都沒有,還不如什么都不說!”這是爸爸的聲音,顯得憤然、屈辱而又無可奈何。和媽媽正好相反,他平時是沉默寡、不茍笑的,孩子們都對他有幾分畏懼。而一旦和媽媽發生了沖突,他那份威嚴感便一落千丈,仿佛受了多少委屈而又無法申辯,敢怒不敢似的。這時候,他常常是垂著頭,坐在椅子上,兩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捂住臉,好像要避開一切紛擾;或者倒背著手站在那兒,兩眼失神地望著頂棚,老半天一動也不動,黧黑的額頭上泛著青光,太陽穴暴著青筋,兩頰的皺紋明顯地加深了,嘴唇無聲地嚅動,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卻又不說。現在,不知天他是在采取哪種姿態,反正是又在受折磨了。
媽媽又說話了:“喲,這可是把正話反著說了!這房子是你的,家是你的,你掙工資養活居家老小,你是一家之主,誰敢賤遇你啊?”她的話說得很慢,但很有力,像咀嚼牛蹄筋兒似的,讓你慢慢品味、琢磨,每個字都好似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她說的全是奉承話,可讓人聽起來卻句句是嘲諷和挖苦。新月有時候完全憑主觀想象,覺得慈禧太后大概就是用媽媽的這種語調說話。
“哼,真是這樣兒嗎?”又是爸爸的聲音,“那你就再讓我做一回主,她的事兒你就別管了,成不成?”
“哼,笑話!”媽媽冷笑著,“你當我是你花錢雇來的傭人?是兩旁世人?我是她媽!我不管,誰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