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奇來到這里,便加入了這個行列,早晨跟著打掃,夜里擠著睡鋪板,正所謂“同床異夢”,誰也不知道誰心里想的是什么。大伙兒站柜臺的時候,他就到后邊的一間背陰的小屋里,蹬起水凳兒,開始干他的活兒。
賬房和師兄們開始議論了:“咱們是做買賣的,弄個匠人來干什么?”
“哼,還是個小回回!”
這些,本都在韓子奇的預料之中,他決定到匯遠齋來,便是準備忍受一切屈辱,完成他要完成的事。但是,一旦真正領教他人的白眼和微詞,心中仍然要翻騰起怒火!賬房和師兄,已經是蒲綬昌的奴仆,但在他面前卻又儼然是二等主子。這些人不會琢玉,只會賣玉,卻看不起琢玉藝人,在他們眼中,藝人只不過是下賤的“匠人”,和他們這些“買賣人”是不能比的。尤其是,韓子奇還是個非我族類的“小回回”!離開了吐羅耶定和梁亦清,韓子奇才知道,人的種族原來是不平等的!也才懂得了師傅梁亦清一輩子為什么只會默默地埋頭苦干、死守奇珍齋的小攤子而不求發達,懂得了師娘為什么面對蒲綬昌的巧取豪奪而一味忍讓,就是因為自己低人一等啊!但他又不明白,同是黃皮膚、黑頭發的中國人,為什么還分成不同的種族,并且又以此區分高下?像吐羅耶定那樣淵博的學者,像梁亦清那樣高超的藝人,他們的聰明才智難道比不上那些漢人嗎?像壁兒、玉兒那樣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她們的容貌和心靈難道比不上那些漢人的女兒嗎?他不明白,在中國、在北京,滿人的數量也遠遠比漢人少,為什么漢人卻不敢像對待回回這樣歧視滿人?清朝早就垮臺了,可是人們見到了皇室、貴族的后代,仍然對他們過去的地位肅然起敬!他們的祖先曾經是統治者,被統治者對此卻并沒有仇恨;回回從來也沒有做過統治者,卻為什么招來了漢人的仇恨和歧視呢?……這一切,都不是年僅十九歲、初出茅廬的韓子奇所能弄明白的。一氣之下,他想離開這個自己跳進來的牢籠!但是,理智讓他忍住了,他不能走,他要在這里住下去,做他要做的事!他把一切屈辱咽在心里,以“奴仆的奴仆”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和蒲綬昌以及賬房、師兄相處;他把自己擺在全店最低的地位,除了琢玉的時間以外,搶著做小徒弟應該做的一切,用勤勞的雙手、恭順的笑容、和善的語,求得自己的生存和別人的容忍。按照店規,最小的徒弟負責做飯,這差事便落在了他頭上。窩頭、咸菜是不需要什么技術的,但這卻為他帶來了極大的方便和心理安慰。他在心里說:師傅、師娘,離開了你們,我并沒有破壞清真教規,我是干凈的!至于逢年過節,別人要“開葷”,他就一任他們為所欲為,自己仍然躲在一邊吃窩頭、咸菜。他想:三保太監鄭和在宮里能忍,難道我就不能忍嗎?一想到鄭和,想到師傅沒有完成的寶船,韓子奇就覺得肩上壓著千斤重擔,他只有挺起身來,走下去,走下去……
三百六十五個日日夜夜在磨練中過去了……
這一年,他不僅在琢玉,而且在留心匯遠齋的買賣。賬房和師兄在匯遠齋廝混多年修煉出來的“生意經”,被他在遞茶送水、無意交談之間偷偷地學去了;蒲緩昌本來并不想教給他的,他已經耳濡目染、無師自通;而且,磨刀不誤砍柴工,他提前兩年完成了那件寶船!
蒲綬昌仔細對照《鄭和航海圖》和梁亦清留下的殘玉,不能不承認韓子奇為他創造了奇跡,那寶船盡得原畫神韻,又酷似梁亦清的范本,滄海橫流,星月齊輝,旌、帆漫卷,桅、樓巍峨,人物栩栩如生,器物刻畫入微,簡直是梁亦清又復活了!
蒲綬昌呆看半晌,沒有語。韓子奇卻心中有數:他之所以能夠以一年的時間完成原定三年的制作,就是因為他面前有師傅的范本啊,復制比創作畢竟要容易得多了!
驗收完畢,蒲綬昌點了點頭,說:“把這兩件兒,都送到我屋里去!”
“嗯……”韓子奇試探地問,“師傅,這原來的寶船已然殘了,您也……?”他多想把師傅的遺作留在自己身邊,做個念想!
蒲綬昌卻笑笑:“什么‘原來的寶船’?從今天起,世界上只有一件寶船,沒有兩件兒了,梁亦清的殘玉,永遠也不能見人了!”
“啊?!您要把它……?”
“這,你就甭管了,都送到我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