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自己的書桌前坐下來,打開臺燈。
桌上還擺著魯迅的《鑄劍》,沒有譯完。他最近太忙了,面臨“五一”和“五四”,從學校到西語系到他所負責的那個班,都有許許多多的會要開,他既是英語教師,又是班主任,哪一件事兒幾乎都要掛上他,而凡是他參與了的工作,他都本能地認真去做,這就把業余時間全占上了,一篇萬字左右的小說,就拖到現在還沒有譯完,到“哈哈愛兮愛乎愛乎……”就停下了。
他攤開稿紙,想繼續譯下去。這首歌很不好譯,它的節奏感很強,歌詞卻撲朔迷離、恍恍惚惚,令人似懂非懂。小說里邊就稱它是“胡謅的歌”,魯迅生前也曾在給友人的信中說過:“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顯,因為是奇怪的人和頭顱唱出來的歌,我們這種普通人是難以理解的。”魯迅當然決不可能不理解自己的作品,這首歌悲壯、蒼涼又充滿了熾烈的感情,讓讀者不禁擊節而和,感嘆歔欷。但它的外表卻又是荒誕的,魯迅把深意藏在荒誕之中,造成一種介乎可解與不可解之間的強烈的藝術效果,也許正像莎翁筆下的丹麥王子那顛三倒四卻又撼人心魄的“瘋話”?
油印的劇本《哈姆雷特》就擺在他的面前。他放下稿紙,隨手翻開劇本。自從鄭曉京送來,他還沒有來得及仔細地、從頭到尾地看一遍。隨便翻到一頁,剛剛看到“莪菲莉婭”這個名字,他的手就停下了。劇本上浮現出新月的形象,靜靜地看著他,臉上蒙著一層淡淡的哀愁……不對,她不應該是一個悲哀的形象!不應該!……她離開學校已經三天了,三天來,他沒有在英語課上看到她那專注聽講的神情,也沒有在未名湖畔看到她那一邊捧讀一邊徐徐踱步的身影,更沒有聽到她叩響這間書齋的小門,叫一聲:“楚老師……”這三天,顯得很長,甚至比那一個月的寒假還長。放寒假時,她是高高興興地走的,他知道她在寒假里讀什么書,做什么事;而這一次,她是匆匆離去的,一去不回。他曾猜想,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嚴重的困難,不然,她不會三天不來上課,也沒有打來電話。他把所有的可能性都估計到了,包括她的父親也許傷重病危……惟獨沒有想到是她自己病了,而且是這么嚴重的病!新月竟會有心臟病嗎?平常她的身體不是很好嗎?體育鍛煉和課余的勞動也都是參加的,只是有時候看見她有些氣喘,這在一個女孩子來說,并不讓人覺得奇怪。但現在,她卻突然病倒了,真是無法解釋啊!
楚雁潮很難再像往常那樣安靜地投入夜讀和譯著了,他煩躁地站起來,在書桌和房門之間的那點空地來回地走,茫無目的地看著滿壁圖書,看著書架上那盆綠葉蔥蘢、含苞待放的巴西木,看著閑置在書堆中的小提琴,卻在哪兒都看到了新月的影子!他看到的是一個健康的、充滿生命力的新月,不,她不可能病倒!楚雁潮想,也許這是大夫的誤診,或者病情并不像鄭曉京和羅秀竹形容得那么嚴重,因為她們畢竟沒有見到新月本人。
第二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樣鎮靜地走向英語教室,在那里,還有他的十五名學生在等著老師。
下午三點鐘,鄭曉京和羅秀竹提著一網兜兒不知用什么神通買到的水果,匆匆趕到了同仁醫院,住院處門房的老頭兒毫不客氣地攔住了她們。
“你們找誰啊?”
“內科一○九病房,韓新月。”羅秀竹回答,她牢牢地記著昨天韓太太告訴她的號碼。
老頭兒慢條斯理地看著那掛滿小牌牌兒的木板,找到韓新月的名字,說:“哦,牌兒沒了,有人在里邊兒探視,一次只能進倆人,你們瞅,倆牌兒都沒了……”
“那……我們白跑了一趟?”羅秀竹大失所望。
“等著吧,”老頭兒慢悠悠地說,“等里邊兒的人出來……”
“老同志,”鄭曉京掏出軍裝口袋里的學生證,“我們是北大來的,代表全班……”
“你代表誰也沒用,這是醫院的規矩!”老頭兒并不買賬。
鄭曉京的臉氣得發白,她平時出入xx大院,只需要對警衛點個頭,哪兒遇見過這樣擋駕的!
“老大爺,能不能通融通融喲?我們跑了好遠的路……”羅秀竹想用軟辦法來感動對方。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老頭兒行使他那點權力毫不含糊,不再理她們,戴上老花鏡看起報紙來了。
她們就只好等著,心里埋怨著那兩個探視新月的人,為什么遲遲地不出來?
此刻,坐在新月病床前的是陳淑彥和楚雁潮。
楚雁潮剛才進來的時候,陳淑彥剛剛給新月喂完了二百毫升去脂牛奶。她吃得很慢,陳淑彥一勺一勺地送到她的嘴邊,讓她慢慢地咽下去。喂完了,用熱毛巾給她擦了臉,讓她靜靜地躺著休息,什么也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