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阿訇頭纏“泰斯臺”,身穿長袍,胸前銀須飄拂,由韓子奇延請,步入喜棚,坐“你喀”席首座,由“古瓦西”和新親賓朋陪坐,男方親友皆入余座。第一桌上列爐屏三色,爐內燃起蕓香、檀香,前面擺著大紅全帖、文房四寶、盛“喀賓”(聘禮)的木匣和果盤,盤內盛著桂圓、紅棗、花生、白果,謂之“喜果”,放“你喀花”(迎賓花)數束。喜棚下金碧輝煌,莊嚴肅穆。
諸事齊備,婚禮開始!
首先,兩親家見禮。韓子奇和淑彥她爸行“拿手”禮,念清真。當這兩位遭際不同的玉業同行的手握在一起時,淑彥她爸爸感慨萬千,老淚縱橫,親家的“不棄”之情使他深深地感動了。韓子奇雙手取過桌上的“喀賓”,交給親家,那是《古蘭經》中明文規定、必不可少的聘禮。淑彥她爸恭恭敬敬地接過,轉交“茶坊”,又傳遞進新房,交與新人。“茶坊”高叫:“男親太爺韓子奇,謝女親太爺陳玉章!”又指揮幫忙的人往女家送“回菜”,喊道:“本宅有寒席一桌,請女親太爺,謝謝!”
兩親家見禮畢,女方來賓依次向韓子奇見禮,這工夫,阿訇已將“意札布”從容寫就,即高聲用韻語念誦,新郎韓天星跪在拜氈上聽經。經日:男女結婚是天命,是圣行;這個成年的女人,是俊美的,是賢惠的,你要接納她,要善待她,你們的婚姻是合法的……東廂房里,韓太太、新月和眾位女賓陪著陳淑彥,聽得外面“茶坊”高叫:“請姑爺!”韓太太便知道該宣讀婚書了,便指揮著把陳淑彥攙起,再安置到座椅上靜聽。阿匐朗誦的祝詞和婚書上的八個條款,全系阿拉伯文,在場的人雖未必都能聽得懂,但那氣氛卻是莊嚴的,表明這美滿姻緣是由真主決定的,雙方家長通過,夫婦情愿,有聘禮,有證人,有親友祝賀,真主將賜給他們幸福!
阿訇莊嚴地問新娘新郎是否愿娶、愿嫁,此亦系阿拉伯語,年輕人和未經過這種場面的人也不知該怎樣回答,東廂房里,韓太太便提醒陳淑彥:“說呀,說‘達旦’!”喜棚下,也有人提醒天星:“說呀,說‘蓋畢爾圖’!”于是,這一對新人便紅著臉,學說“達旦”和“蓋畢爾圖”,表示他們一個愿嫁、一個愿娶,神圣的婚書,便由此而生效了。在此之前,天星和陳淑彥已經雙雙在街道辦事處領取了“結婚證書”,但對穆斯林來說,“意札布”也是必不可少的,他們的婚姻,既要受政府的法律保護,又要為真主認可。
阿訇宣讀婚書已畢,眾人接“堵阿以”,韓子奇和淑彥她爸再次“拿手”,以示姻親已經圓滿締結,牢不可破。候在新郎旁邊的“茶坊”將跪在拜氈上的天星攙起,向來賓道謝,“茶坊”高唱:“今日躬兩揖,明日到府成大禮!”這是說給女家聽的,表示婚禮到此結束,明天一早,新郎新娘要去女家“回門”。這時,各桌上的賓客,紛紛抓起“喜果”,向新郎頭上亂擲,天星抱頭而逃,喜慶氣氛達到**!韓太太備下的珍饈美味,依次上席,眾人早已餓得發狂,饞涎欲滴,遂大吃特吃,風卷殘云,好不快活!
夜闌人散盡,新人入洞房。
韓太太累了一天,筋疲力盡,內心卻得到了極大的享受,極大的滿足。今晚的宵禮,她跪拜在真主的面前,喜淚縱橫,如醉如癡:“主啊!……”
老姑媽勞苦功高,人困馬乏,收拾了桌椅碗碟之后,全身的骨頭架子都快散了,倒在南房的床上就爬不起來,鼾聲如雷。
韓子奇也在書房的沙發上躺下了。他欠下的兒女的又一樁債務也已經償還了,他累了,該歇一歇了。這一天,比當年“覽玉盛會”的三天還累人,也許是因為老了,年歲不饒人!
西廂房里,新月卻還沒有入睡。這一天,她太興奮了。她還是平生第一次身臨其境地參加別人的婚禮,在這之前,只是在小說里、電影中、舞臺上見到過,卻完全不同。《祝福》里,賀老六和祥林嫂的婚禮是那樣的:坐花轎,吹喇叭,一個長袍馬褂,一個蒙著紅蓋頭,“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簡·愛》里,羅徹斯特和簡·愛的婚禮是那樣的:坐著馬車去教堂,一個穿著黑禮服,一個披著白色的婚紗,穿著圣袍的牧師站在圣壇前的欄桿旁,用低沉而神圣的語調發問:“你愿意娶這個女人為妻嗎?……”《巴黎圣母院》里,在“乞丐王國”中舉行的那場婚禮則荒誕離奇得近乎鬧劇:差點兒被吊死的詩人格蘭古瓦從絞架上放下來,乞丐王把兩只手分別放在詩人和吉卜賽姑娘埃絲美拉達的額頭上:“兄弟,她就是你的妻子;妹妹,他就是你的丈夫。定期四年。去吧!”今天的婚禮又是另一種樣子……分布在地球上各個角落的、不同種族的人們,為婚禮想出了多少花樣兒啊!
今天的婚禮,使她感到新奇,又感到欣慰,因為她也參與締結了這美滿姻緣。一對新人,一個是她的哥哥,另一個是她親如姐妹的朋友——如今該稱“嫂子”了,他們本來并不是一家人,從今以后,便牢牢地連在一起了,彼此相愛,共同生活,在人生道路上,再也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了。這是天意,造物主造就了男人和女人,也賜給了他們神圣的情感:愛。愛使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互相信任、互相理解、互相依*、互相,愛使人有了雙倍的血肉、智慧和力量,愛是神圣的;但她也感到困惑。她太年輕了,沒有經歷過愛,也就說不清愛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情感。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那動人心弦的旋律嗎?是拜倫筆下那純凈如清泉的詩句嗎?
海黛沒有憂慮,也不要對天盟誓,因為她從未聽過,誰會欺騙一個純情少女,或者結合還需要諾的儀式;她像一只小鳥真誠而無知,快樂地飛向自己的伴侶,從未曾夢想到中途變心,所以不必提忠貞二字。
……
她又似乎明白了,愛是純情,是真誠,是永不變心、生死不渝,本來也不必“對天盟誓”、“諾的儀式”,更不必“提忠貞二字”,愛就是愛,愛萌生在人的心里,永駐在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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