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瑩的淚珠,漫出她那緊閉著的眼瞼,從長長的睫毛中間滾落下來!
淚珠仿佛滴在楚雁潮的心上,四散迸射,發出冰凌碎裂似的響聲,他似乎清晰地聽到了那響聲!他被新月孤寂的心境所感染,卻并不清楚新月何以這般孤寂,又何以這般自甘孤寂?她不完全了解自己的病情,也就不至于這樣悲觀,難道果然如盧大夫所說,她另外還有什么心理負擔,而這又來自她的家庭嗎?楚雁潮曾多次去過她家,這個家庭給他的印象是和諧而安寧的,他認識這個家庭的所有成員,并沒有感到在新月和父母兄嫂以及姑媽之間有什么矛盾,也許這個了解太膚淺、太空泛了吧?
“新月,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在家里遇到了……”他謹慎地問,卻又很難把問題提得大具體。
“哦,沒有……”新月擦去腮邊的淚珠,勉強地向他笑了笑,顯然在掩飾剛才流露出來的情感,“家里的人都對我非常好,每次探視時間,他們都輪流來看我,這,我就很滿足了。今天,雨太大了,他們……可是您來了,您看我多高興啊,楚老師,我什么煩惱也沒有了!”
楚雁潮不便再問,他的到來能給新月帶來歡樂,他感到欣慰,但愿新月從此不再煩惱!“以后的每次探視時間,我都來看你,好嗎?”
“真的?”新月的大眼睛閃耀著興奮的光彩。
“當然是真的!”楚雁潮說,“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騙過,”新月說,“我記著呢!”
“唔?什么時候?”楚雁潮不安了,他擔心他和盧大夫向新月隱瞞的病情,被新月看穿。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嘛,您隱瞞了自己的身份!”新月笑著說。
“噢!那不是我故意隱瞞,而首先是你自己誤會了嘛!”楚雁潮也笑了,說起一年前的往事,他心中升起一股懷戀之情,那時候,新月是那么健康,那么朝氣蓬勃,那么無憂無慮!他和她,都不曾料到會有今天!楚雁潮多么想再一次幫新月提著行李,把她送回二十七齋?啊,也許真的不可能了!他抑制住自己的傷感,極力像閑談似的說:“僅此一次,可以原諒,希望以后在我們之間連誤會也不再有,好嗎?”
“好……”新月輕輕地回答,注視著她的老師,她那雙晶亮的大眼睛,像純凈透明的湖水,像纖塵不染的鏡子,映出了心靈中的無限信任。
“那么,我要求你……”楚雁潮懇切地望著新月,“……要求你把心中的一切煩惱都告訴我,讓我們一起來分擔,煩惱被分開之后,它的分量就減輕了……”
“我……沒有什么煩惱呀,”新月說。真遺憾,她剛剛做出的許諾,卻不能完全兌現。人的內心深處總有屬于自己的一點兒隱秘,新月也有,一種飄忽不定的思緒,常常攪擾著她的心,卻又難以捉摸,難以把握,像一個猜不透的謎,常常在夜深人靜之時纏繞在腦際,苦思而不得其解,久久難以入睡。這使她煩惱,使她痛苦,卻又不能求助于任何人,包括她的知心女友陳淑彥。她只有把這個撲朔迷離、似是而非的猜測悶在自己的心里,永遠也不去求得解答,不去試圖證實,因為一旦被證實,不僅她自己難以承受,恐怕整個家庭也就不得安寧了。現在,她只有在心里暗暗地請求老師原諒她的隱瞞,讓更重要的事情來壓倒心中的煩惱了,“老師,我著急的只有一件事……”
“上學?你不要著急,明年暑假之后你才能復學呢,那時候,你的身體已經好了,完全好了!”楚雁潮違心地描述著一片幻境,竟然又覺得那么真切,也許不是幻境,說不定新月真的還有那一天!“到那時,我來接你……”
“謝謝您,老師,我耐心地等著,”新月的嘴角掛著笑容,“我現在著急的,是您的譯文……”
“哦,譯文?”楚雁潮沒有料到臥病的新月卻在為他的事著急,就有意輕松地說,“出版社已經答應了,推遲到明年出書,這樣,我就不必太趕了,反正時間還來得及?!?
“推遲?最好不要推遲,我多么希望早一點兒看見它出來啊,這是您的第一本書!”新月殷切地看著他,“這次帶稿子來了嗎?譯到哪兒了?”
“沒有……”楚雁潮覺得背上像被猛抽了一鞭,新月在催著他加快進度,為了新月他也應該拼命往前趕,可是他卻……他不能對新月說因為工作太忙,沒有時間,也不能說因為她的病而無心譯著,他只能說:“下次吧,下次一定帶來!我想把譯文推敲得嚴謹一些,所以就譯得慢了,現在正在譯《出關》“噢,《出關》,”新月回味著她過去讀過的原著,“魯迅在一個短篇里寫了兩個大思想家,確是大手筆!可是又寫得那么輕松、幽默,我記得,好像寫到老子在上面講《道德經》,聽的人卻在下面打盹兒,一句也聽不懂!”
“老子的‘道’是很難懂的,人家以為他要講自己的戀愛故事才去聽的,結果大失所望,坐在那兒受罪!”楚雁潮笑著說,他想借魯迅的幽默緩解一下新月的煩悶,“講完了課,還讓他編講義,辛辛苦苦寫了兩串木札,才給他五個餑餑的稿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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