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買來的那本《內科概論》,已經翻得卷角,有幾個章節,他反復看了許多遍,畫滿了杠杠,夾滿了小條兒。但他畢竟是外行,研究了一輩子玉,卻從來沒有研究過人的心臟,那書他看不大明白,只好背著新月,去請教盧大夫。但他感到盧大夫相當謹慎,不僅一再囑咐不要讓新月完全了解自己的病情,而且還含蓄地問及是否家中有什么事情引起新月的情緒波動。對此十分敏感的韓子奇立即想到了很多很多,但他卻不能向這個家庭的局外人袒露胸中的一切,只能說:“哦,沒有,沒有,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都很寵她,決不會……”而在他這樣回答的時候,心中卻幾乎已經找到了女兒的病因,并且恐懼地感到盧大夫的那雙深邃的眼睛已經窺透了他的內心!長于雄辯的“玉王”,在情感領域卻是一個不堪一擊的弱者,囁嚅著垂下了眼瞼。盧大夫當然不會追問他的家事,只說:“那就好。家屬能和醫生配合,在治療和休養中讓病人心情愉快,這是一個非常有利的因素。不過,考慮到目前正是風濕感染的多發性季節,我建議新月再鞏固一段時間,先不要出院,您看好嗎?”“好……”他回答。他實在經不起女兒的病情再反復了!
半個月來,他幾次去看新月。女兒躺著,他坐著,往往是對望半天,默默無語。他能和女兒談些什么呢?談心臟病?他諱莫如深,不敢涉及;談玉?女兒不懂,他也沒有心思;談英語?他這個啟蒙老師已經卸任了,女兒已經有了更好的老師;談家事?最好還是不要談吧,他心中已經五味俱全了,怎么還能再感染女兒!“好好兒地,你好好兒地在這兒休息……”他幾乎每次都只是對女兒說些這種并無實際內容的話,而這些空泛的語卻根本表達不了老父的一顆揉碎的心!“爸爸,您不用老來看我,我很好……您要保重自己的身體,一定要保重,為了我!我還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和媽媽吵架,媽媽也很辛苦。為了這個家,你們要互相體諒……”女兒這樣對他說,說得極溫柔,極誠懇,而他卻從中看到了女兒那病弱的心臟承擔了怎樣超載的負荷!他找不到任何語來安慰女兒,找不到,找不到……只能慚愧自己枉為一個父親!
院子里突然被閃電照得通明,窗紗上亮起耀眼的藍光,轉瞬又熄滅了,緊接著,沉雷在頭頂炸響,隆隆地滾向遠方,他的心一陣緊縮,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倫敦大轟炸的日子,腦際充滿了“毀滅”、“崩潰”這些不祥的字眼兒!
他聽到房門“吱呀”響了一聲。
“誰?”他恐怖地問。
“我呀,”是妻子的聲音,“我瞅瞅……”
他的語氣緩和了:“瞅什么?雨沒停呢!”
“天星到這會兒還沒回來呢!”妻子焦躁不安。
“哦,我跟你說了,他肯定是去醫院了,今兒是探視的日子。”
“探視?探視能探到這會兒?半夜了!”
“也許是瞅著雨大,就沒回來吧?”他猜測著,并以此安慰妻子,“醫院樓道里有長椅子,也能躺會兒,等天明了回來,你別著急……”
“我能不著急嗎?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一輩子扯著心!”妻子嘆息著,聲音從廊子下傳過來,“唉,這樣的天兒還非得去探視嗎?一個人住院,攪得全家都不安生!”
妻子的話,毫無掩飾地流露了她的情感,聲音不高,語不多,卻刺痛了韓子奇的心。一股怒氣在他胸中沖騰,他翻身坐起,伸腳摸索著穿鞋,遏制不住地要去問問她:你說這樣的話,還配當個媽?天星和新月都是一樣的兒女,你是怎么對待的?十幾年了,韓子奇忍啊,忍啊,可忍的結果是什么呢?自己的骨折,女兒的心碎,他還要忍到哪一天呢?在這個家,女兒已經成了累贅,成了多余的人!他不愿意再忍了,趁女兒現在不在家,他索性把胸中的郁悶一吐為快,哪怕鬧個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他下了地,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向書房的門,腿卻撞在椅子上,“當”地一聲,椅子被撞倒了。
“你怎么了?”妻子關切地問,惶惶地向這邊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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