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帝!”亨特太太在胸前劃著“十”字,“不會吧?我不相信德國人會忍心毀了這么古老、這么美好的倫敦!”
“怎么不會呢?”沙蒙·亨特冷笑著,輕輕地用小勺敲著煮雞蛋,“希特勒的胃口大得很,他要吃掉整個地球呢!我們的鄰國一個接一個地被吃掉了,那么輕而易舉,連我們的盟國法蘭西也完蛋了,賣國政府向德國人奉獻自己的國士時絲毫也不覺得可惜,好像那是屬于他自己的首飾,可以隨便送人!”
“唉!”韓子奇感嘆著,他想到自己的祖國,不也是這樣一步步被日本人蠶食的嗎?
“而最富有諷刺意味的是,法國在貢比涅森林里火車上的一節(jié)車廂里簽訂了投降協(xié)定,而這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戰(zhàn)敗的德國簽訂投降協(xié)定的同一地點,歷史真是善于翻云覆雨啊!”沙蒙·亨特嘴角掛著凄然的微笑,看著他的異國同行,“這,倒是很像我們所做的買賣!”
“嗯?”韓子奇一時不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沙蒙·亨特接著說:“不是這樣嗎?老朋友!價值連城的珠寶、舉世無雙的美玉,今天屬于這個人,明天就可能會屬于另一個人,千百年來就是這樣在人們手里傳來傳去,每一個收藏者都希望自己是它們的最后一個主人,為了使自己擁有這個權(quán)利而互相爭奪,從而使它們的身價倍增。而實際上,誰也不是它們的永久的主人,而只是暫時的守護者。王壽千年,人生幾何?高價搶購,精心收藏,到頭來卻不知落入何人之手!”
韓子奇默然。對于政治,他懂得太少了,還遠遠不如并非政治家而僅僅是個商人的沙蒙·亨特;但對于美玉珍寶,他的著迷程度絲毫不亞于沙蒙·亨特,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沙蒙·亨特把地球比作一堆珠寶,把如今遍及世界的侵略和掠奪形象化了,而他關(guān)于人生短暫的喟嘆,又使得一切爭權(quán)奪利都變得毫無意義。“是啊!”韓子奇深有感觸,“曹孟德說,‘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百年之后,我韓子奇也只是一堆枯骨而已,和一切都無緣了!但是,不到那一天,人總是執(zhí)迷不悟,我真不敢想象,當我要離開人生的時候。將怎樣和我的玉告別!”
“總是要告別的,朋友,”沙蒙·亨特在說到這個令人不快的題目時,表情仍然是輕松的,“我的曾祖父就是個嗜玉如命的人,他臨死的時候,好幾次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是那些玉牽著他的心,給了他回光近照的力量,但并沒有留住他的生命,他終于走了,臨終時握在手里的一塊玉璧落在地上,摔碎了!他卻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他管不了啦!從此,他的繼承人——我的祖父就戒除了收藏的嗜好,把興趣放在商品的出售上。他告誡后代:如果商品不能在你手里創(chuàng)造出更大的價值,那它就等于沒有價值!我的父親和我本人,都繼承了這一點,也許正因為如此,‘亨特珠寶店’才得以存在和發(fā)展,我才得以在全世界旅游,讓自己生活得舒適而愉快,享受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而您,我的朋友,似乎走的是我已故的曾祖父的老路,何苦呢?如果我是您,就會把那五大箱東西賣掉它!”
“賣掉?”韓子奇吃了一驚。
“對,賣掉,大英博物院和蘇士比拍賣行不是早就在注意您的東西嘛,他們會出很高的價錢的!大戰(zhàn)在即,現(xiàn)在不賣,更待何時啊?一旦玉石俱焚,后悔就晚了!”
韓子奇茫然。沙蒙·亨特的這番話,他覺得似曾相識,跟勸他離開北平時說的一樣。“不,”他說,“亨特先生,難道我費盡千辛萬苦把東西運出來,是為了賣嗎?您幫助我來到英國,也是為了讓我賣掉這些收藏嗎?”
十多年密切交往、三年來朝夕相處的朋友之間,籠罩了一片陰影。亨特太太不安了,埋怨她的丈夫:“沙蒙,原來你是這個意思?我們中國人最講信義,幫人幫到底,送佛到西天!”
“哦,”沙蒙·亨特收斂了笑容,對韓子奇說:“老朋友,誤會了!我只是向您建議,并沒有強人所難。如果我覬覦您的收藏,當月何必把自己的藏品向您轉(zhuǎn)讓?又何必請您到英國來?如果我像貴國的蒲綬昌先生那樣唯利是圖、見利忘義,那么我們之間就根本不會有今天的友誼了!”
“是的,是的,”韓子奇為剛才的唐突感到歉意,十幾年間的往事從心頭掠過,使他對沙蒙·亨特的懷疑冰釋了,“‘人不知而不慍’,請您不要介意我的失,您是我在危難中惟一可以信賴的朋友!”
“只怕是我?guī)土四牡姑δ兀 鄙趁伞ず嗵卣f,“我勸您離開北平的時候,根本沒有料到英國也會遭到戰(zhàn)亂,現(xiàn)在倫敦危急,如果遇到不測,我就對不起朋友了!所以才……”
“果真如此,那就是命中注定了,怨不得天,尤不得人,患難之中,我們只好同舟共濟、相孺以沫!”韓子奇無可奈何地嘆息,“不過,那批東西,我是絕對舍不得賣的,那是我的心血,我的生命,我的一切!總有一天,我會帶著它們回北平去,除非我死在這里……”
“上帝啊!今天是怎么了?你們把所有的不吉利的話都說盡了!”亨特太太不高興地嘮叨著,“戰(zhàn)爭?戰(zhàn)爭在哪兒呢?離倫敦還遠得很,德國飛機飛不到這兒來,我給咱們算過命了!”
“又是看茶葉組成的圖形?但愿你的占卜術(shù)靈驗吧,保佑我們和我們的朋友!”沙蒙·亨特發(fā)出一串爽朗的笑聲,“韓先生,您的東西不是還好好兒地存在樓上您的臥室里嗎?如果這座樓在,誰也不會去碰它。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聽天由命吧!走,我們到店里去看看,仗一天打不到倫敦,我們就做一天生意,聽奧立佛說,這幾天的生意還不錯,買訂婚戒指的人大量增加,看來愛神在和死神賽跑,小伙子們和姑娘們要搶在戰(zhàn)爭前面享受他們應得的愛情!”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