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天星睡了,侯家的三個淘小子、兩個愣丫頭也在南房里打上呼了。院子里黑燈瞎火,上房的客廳里卻亮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黑布窗簾,這是戰時的特產,連一星亮光也被遮擋得嚴嚴實實。侯嫂給韓太太沏上蓋碗配茶,湊在燈下做針線。韓太太半閉著眼睛坐在八仙桌旁,聽老侯向她報賬。
老侯撥了一陣算盤珠子,說:“太太,這個月進項寥寥,創去伙計們的工錢、飯錢、電燈錢、水錢、房產稅、地皮稅、營業稅,一個子兒也入不了柜,還得往外賠法幣一千二百六十七元五角!”
“嘖,”韓太太不耐煩地睜開了眼,“我不懂得這個稅那個稅的,簡斷捷說,月月都得干賠?我不是讓你在賬上想想法子嘛!”
“這不用您吩咐啊,太太,”老侯賠著笑說:“先生在家的時候,我們也是兩本賬:一本是實打實的,自個兒存底兒;一本是給稅務局打馬虎眼的。這已經是打了一半兒的虛頭了,要是實報,賠的就不止這個數了!”
“唉!”韓太太嘆了口氣,拈起一根牙簽剔著牙,“你這還光說的是柜上呢,還沒算上家里的開銷,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姑媽就只知道朝我伸手,這花銷也見風兒長……”
“那可不!”侯嫂插嘴說,“別瞅著吃不上喝不上,東西倒是賽著地貴!肉也吃不著,賣菜的也不敢進城了,混合面兒吃得孩子們拉不出屎來,倒比白面還值錢!洗衣裳沒有胰子,買盒取燈兒都得……”
老侯打斷她的話說:“你跟著瞎叨叨什么?太太跟我說正經事兒呢!”
韓太太端起茶碗,“她說得一點兒不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家里的日子可都指著柜上呢,老侯,咱老是這么樣兒光出不進算什么事兒?”
“太太,這可不是咱們一家的事兒!自打日本人一來,什么買賣不這樣?東來順飯莊、天義順醬園、月盛齋馬家老鋪、全聚德烤鴨店、同仁堂藥鋪……連王麻子刀剪鋪,都一天不如一天,眼瞅著要玩兒完,”老侯闔上賬本,扳著指頭,一一歷數,“再說咱們玉器行吧,寶珍齋、德寶齋、富潤齋、魁星齋、榮興齋……也衰敗蕭條了,有的鋪子都想關門不干了。日本人什么都‘封鎖’,玉料沒法兒進了,坐吃山空能糊弄幾時?歐美的洋人都跑了,‘洋莊’的買賣哪兒還有主顧?中國人連命都怕保不住,誰還有閑心玩兒珠寶玉器?唉,我瞅著這一行要完啊!……”
“完不了,完不了!”韓太太最怕這種讓人聽了連腰都直不起來的話,把茶碗往桌上一擱,老侯就不語了。韓太太懶懶地站起身,打了個哈欠,想去睡覺,不再想這些煩心的事兒,又怕躺下反而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越想越煩,就順手從條案上取下那一盒象牙麻將,嘩地倒在桌上,“來,來,來,試試運氣!”
老侯笑笑說:“太太,您這可真是黃連樹下彈琵琶——苦中作樂!”
韓太太重又坐下來,“自個兒逗自個兒吧,要不,光聽你報賬,能把人煩死!侯嫂,把姑媽也叫過來,誰‘和’(音hu)了誰請客!”
“喲,我們可是輸不起也贏不起!”侯嫂說著,伸嘴咬斷了手上的線頭,起身走到廊子底下,沖著東廂房喊:“姑媽,快來,贏太太一把!三缺一,就等您了!”
姑媽壓根兒就沒睡,揉著眼皮走進上房,叨叨著說:“咳!我說話總是沒人聽,咱回回不興賭博!”
“賭什么博啊?”韓太太苦笑著說,“拿這占著手熬夜吧,省得做噩夢!”
把麻將搓得稀里嘩啦響,顛三倒四地撒了一桌面兒,于是,四個人各安其位。碼齊了,讓韓太太擲骰子。
“五!我坐樁!”韓太太倒是一出手就是主將的地位。
“紅中!”
“六餅!”
“兩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