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倒對,”姑媽說,“敢情外國打得比咱們這兒還邪乎?你這是躲一槍、挨一刀,主??!”
“早知道這樣兒,何必上那兒去呢!”韓太太聽得一陣后怕,“你帶走的那些東西,也都毀了吧?自找!”
“是自找啊,”韓子奇抿了一口茶,“為那些東西,差點兒送了命!不過,東西倒沒毀。多少人想買,沒舍得賣;后來亂成那樣,也沒舍得扔,我把它總算帶回來了!”
“啊?帶回來了?”韓太太喜出望外,“你擱哪兒了?”
“擱到……還沒運到呢,”韓子奇說,“等玉兒回來,東西也就到了?!?
韓太太的心情興奮起來,他知道丈夫帶走的都是頂值錢的東西,有了這批財寶墊底兒,她就不擔心以后的日子了,“東西回來了,人又沒受閃失,咱還怕什么?又有奔頭兒了。緩一緩,把奇珍齋的字號再掛起來!”
韓子奇臉上卻不見笑意,倦怠地*在太師椅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幾萬里的輪船,幾千里的火車,無窮無盡的煩愁,已經使他筋疲力盡;況且,他的路還沒走完呢,亂麻似的岔路口橫在他的面前,他還不知道該怎么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能力、有勇氣走下去呢。
“那什么,大姐,您去燒水,讓他好好兒地沖一沖;咱姐兒倆張羅著快做飯,熱熱乎乎地吃了,早點兒歇著。瞧他累的,鐵打的人也擱不住??!”韓太太吩咐著姑媽,這繁忙,這體貼,是一個妻子最愉快的時刻。
“哎,哎,那就吃面吧!”姑媽答應著往外走。
韓子奇卻無力地把腦袋垂在椅背上,睡著了。他實在是太累了。
“爸,爸,您先別睡啊,天還沒黑呢,”天星搖晃著他,“您給我說說外國的事兒,告訴我小姨什么時候能到家?”
這個從記事兒起就沒有享受過父愛的孩子,對天外飛來的父親是那樣新奇,還不懂得體貼。韓子奇片刻的逃遁,又被他晃醒了。
韓子奇洗了澡,換了中式衣裳,吃了飯,天已經黑定了。
一家人還圍在飯桌邊,向他問這問那,說不完的話。煤油燈芯在熏得發烏的玻璃罩中靜靜地燃燒,輻射出柔和的光輪,溫暖而朦朧,使韓子奇想起在亨特家的地下室里那昏黃的燭光。綿綿夜話千萬里,面前的人卻改換了,這是夢嗎?
“天星,別纏你爸了,他回來就不走了,往后爺兒倆聊天兒的日子長著呢!快跟姑媽睡去吧,你明兒早起來還得上學呢!”韓太太哄著兒子,實際上也是連帶說給姑媽聽的,誰的男人誰心疼,他沒這么大的精神聊起沒完,得讓他早點兒睡!
姑媽一點就透了,“快著吧,天星,你爸也困了!”
天星挺不情愿地跟著姑媽往東廂房走去了。
韓子奇卻絲毫睡意也沒有。漫漫長夜又橫在他面前,他不知道該怎么往前捱!
他走到院子里,外邊是幽幽的夜色。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黑沉沉的天井中,只有窗紙透過來的一點黯淡燈光,海棠和石溜的枯枝把窗紙切成“炸瓷”似的碎紋。檐下的游廊,廊下的石階,階下的雨路,路又連著石階,木雕影壁,垂華門,這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銘記在心的,即使沒有任何光亮,他也了如指掌。他撫摸著廊柱,撫摸著黃楊木雕影壁上四扇不同月色的浮雕。以為要失去的,卻留下來了,付出的只是:歲月。歲月是留不住的。歲月留給人的是創傷,在倫敦,在北平。北平并沒有經受倫敦那樣的轟炸,所以“博雅”宅還在,這令他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感慨。但是,奇珍齋卻失去了,為什么會失去呢?
他回到上房,韓太太正在東間臥室里做夜間的宵禮,虔誠地感激萬能的主,送她的丈夫平安歸來。韓子奇不打擾她,推開了西間隔扇的門。里面很暗,一股久無人住的陰潮氣息。他回身端起了客廳里的煤油燈,走進闊別十年的書房。
書案還在,座椅還在,書架還在,那些陳舊的線裝書、硬脊的洋裝書,顯然沒有人動過,蒙著厚厚的塵土。他把燈擱在案上,在案旁的明式硬木椅上坐下來,這一坐,好像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覺得腳下觸到了什么東西,這地不像過去那么平整了,硬硬地硌著他。他彎下腰,低頭看看案子底下,是一塊黑色的長方形木板橫臥在那兒,是什么?他端了燈去照。啊,燈幾乎從手里摔落,那是他的黑漆牌匾,燈光下,三個鎏金大字閃著金黃的光:奇珍齋!他放下燈,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塊厚重的木板,拂著上面的塵土。他的手在顫抖,清淚滾落在染著霉斑的金字上!如果奇珍齋“死不見尸”,他也許不會這樣動心,當這劫后遺物擺在他的面前,才真真切切地感到:完了,半生的心血果然是完了!但它怎么會完了呢?
韓太太已經做完了宵禮,在向真主表達了至誠的感激和更加美好的愿望之后,她感到輕松舒暢,懷著夫妻久別重逢的欣慰與喜悅,往西間走來了:“他爸,還不早早兒地躺下,在那兒瞎翻騰什么?家是你的,該怎么歸置,你說話,明兒叫大姐給你好好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