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安排。”盛瀟打斷他,拉他起來,輕輕一推,又催道,“走吧,赤淵里有我的故人,我陪他說說話,你們太吵了。”
太子不敢違抗皇命,一步三回頭地往回走去,抵達界碑時,他最后忍不住回頭看了那男人一眼,見他在佩劍前席地而坐。
那一瞬間,太子心里忽然無端生出預感——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見這背影了。
隨即他又覺得自己這想法莫名其妙,啟正皇帝深謀遠慮,既然說了“有安排”,一定是已經在附近建好了行宮,自己往后要勤勉,盡量讓皇叔沒有后顧之憂,逢年過節請安勤快一點,就算孝順了。
這么想著,太子跪在界碑前,一絲不茍地朝玄衣男子的背影行了三跪九叩大禮,便奔赴自己的命運去了。
送走了太子等人,夜幕已經低垂,禁衛都被打發走了,只有一個侍衛留了下來,那侍衛來到盛瀟身后,跪下來蜷起身體,盔甲從他身上脫落,衣袍落地,里面竟然鉆出了一只巴掌大的小鳥,悄無聲息地守在主人身邊。
“對了,”盛瀟屈指撓了撓它的脖子,從那小鳥頸間摸出一根極細的金絲,“把你忘了。”
金絲上流轉著復雜的銘文,像長在它脖子上。盛瀟輕輕地伸手一碾,金絲倏地在他指尖碎了。
小鳥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咆哮,接著,它的身體忽然長大十倍有余,雙翼倏地展開,揚起烈火,它引頸長嘯,南方夜空中星云攪動——這居然是一只年幼的畢方!
盛瀟站了起來,嘆道:“以后你不用再監視我了,咱倆都自由了。”
畢方上前一步,輕輕地叼住他的衣角。
盛瀟低頭看了它一眼,畢方對上他的目光,本能地瑟縮了一下,緩緩地松開牙關,拘謹地坐了下來。
“乖。”男人便笑了,抬手摘下了自己的頭冠,束在頭頂的長發倏地落了下來。他揮揮手,便轉身往赤淵的方向走去。
赤淵地裂千里,地下滾著暴虐的地火巖漿,兩岸寸草不生。行至崖邊時,男人的袍袖和長靴都已經被燙得焦糊。
他臉上面具一般的溫和沉靜裂開,隱約透出快意與瘋狂來。
還是凡人好。
凡人一生只有轉瞬,苦也幾十年、樂也幾十年,身體軀殼能體會到的痛苦總是有限的,往往還沒感覺到疼,人已經解脫了。
盛瀟站在崖邊,心想:“我么,可能就得受點罪了。”
守在佩劍旁的畢方發出凄厲的尖鳴,男人縱身跳進了深淵下的火海。
撲面而來的熱風如火,卷過的皮肉很快被燒成了焦炭,從發膚開始,一層一層地燒,直到見了骨,血也開始沸騰,血管在身體里爆裂,炸穿了焦糊的皮肉,他周身經脈盡數斷絕,他咳出一口灰,也不知道是心是肺。
緊接著,他撞進了地火巖漿中,巖漿表面有一個硬殼,但他的**實在太結實了,從萬丈高崖上砸下來,居然沒碎成渣,撞斷的脊梁骨打了個對折,火焰高高地揚起,旌旗似的,融金化玉的地火開了個口,一口將他吞了下去,繼而又炸開,將他噴回半空。
至此,他依舊沒有死。
假如一個人能活生生地體驗一回挫骨揚灰,那么塵世中種種所謂“刻骨銘心”,就都成了浮在石頭上的灰。
在這樣的反復折磨下,他一生的來龍去脈、喜怒悲歡,都隨融化的神智一起,被大火熬干煉化,直到……他逐漸忘了自己是誰,被驚動的巖漿才重新平靜下來,他那怎么也燒不完的殘肢緩緩下沉。
終于,要結束了。
齊武帝盛瀟,平帝之子。
平帝為妖族所害,戰死赤淵,及生,瀟代立為帝。少時坎坷顛沛,年二十三,斬妖王于永安城下,改年號啟正,復國平疆、功比五帝、殘虐嗜戮、顛倒綱常。享國二十一年,自戕于赤淵地火,尸骨無存。
又十年,地火滅,赤淵平,文帝削界碑,立武帝陵。
滄海桑田,千秋過后,赤淵的灰燼上長出了茫茫林海。
赤淵大峽谷的原始森林成了景區。
嗡——
什么聲音?
大地深處傳來模糊的、讓人不安的囈語,越來越鼓噪、越來越近。
好吵……
他的意識被那些吵鬧的雜音強行喚醒,知覺背叛了意志,沉寂了千年的感官貪婪地伸出觸角,瘋狂地吮吸著周遭每一個鮮活的細節,整個噪雜的世界不由分說地向他涌來,順著他的六感涌進了識海——泥的觸感、土的腥氣、風聲、落葉聲、腳步聲、人聲……
人聲?
他疑惑地想:“這里怎么會有人?”
這疑惑一閃而過,隨即,更多的疑問隨著他復蘇的意識浮起來:“這里為什么不該有人?這是什么地方來著?我……我是……”
我是誰?
他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試探著掙動了一下,耳邊傳來“啪嚓”一聲脆響,風掠過了他的額頭,他猛地睜開眼,被闊別已久的陽光晃出了眼淚,然后發現自己躺在一口棺材……的碎渣里。
“哦,”他在棺材渣里沉思了片刻,冷靜地得出結論,“我可能是詐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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