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一生,抗天命、抗宿命,冒天下之大不韙,千刀萬剮,百死不悔,”那聲音在歸一陣中流轉回蕩,“你呢,盛瀟,你是為了什么?”
宣璣剛扎進陣中,還沒到底,眼前是一片霧,他只能依稀感覺到盛靈淵在附近,但看不見人,也沒聽見他的回答,自己先被這話敲得心弦一震。
盛靈淵從小就知道自己是人族的繼承人,妖魔橫行的年代,逃亡的小太子是人們最后的希望,他是個神圣的圖騰與符號,只要是人、只要還有血氣,都愿意為他而死。但他不是冰冷的傳國玉璽。
宣璣知道,他少年時候,心里有一座石碑,所有為他擋過風刀霜劍的血肉之軀都埋在那里,他鼓動阿洛津帶著整個巫人族跟他走,靠的并不只是丹離的謀劃,而是他自己的心——那個時候,他發過的愿、許下的諾,全是赤城的。
可這是天魔劍斷之前,那……之后呢?
斷劍的事是一次逼宮、一次陰謀,可以說是丹離算計得逞,也可以說少年天子羽翼未豐,還沒有握住能駕馭天下的權柄。
但歸根到底,那是人族對他的背叛。
而緊接著,在修復天魔劍的過程中,丑陋的真相一個接一個地爆出來——他是天魔、是祭品,是個沒出生就被生母拋棄的工具。
他甚至不能算是個“人”。
天魔也是魔,盛靈淵的力量源頭同樣是赤淵,一旦赤淵一片死寂,他會變成什么樣,自己心里是清楚的。而他在得知了所有真相、失去了一切能失去的東西之后,為什么竟肯剖出血脈,舍五官六感,孤獨地背負著人皇的責任,把自己活埋在冰冷的度陵宮里?
這根本有違人性。
他難道不會怨恨,不會不甘?難道沒有這個功能?
他難道是個無意無私、沒心沒肺的神么?
那陣法中的聲音大笑道:“你什么也不為,你根本就不敢承認天魔劍損得一點都不值得!因此你必得給他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大義’做借口。你們怎么說的來著?詞太多了,什么‘以大局為重’,‘為生民立命’,‘忍辱負重、以殉天下’……多凜然啊。盛瀟,自欺欺人慣了,你把兩眼一戳,都瞎著信了,你那也叫活著?還不如廟里的石像有滋味呢,真可憐啊。”
宣璣后脊躥起一層雞皮疙瘩。他忽然想起來,在東川的時候,阿洛津臨死,曾經好像恍然大悟似的說過一句話——“靈淵哥,其實你也和我一樣”。
能聽見陰沉祭文的魔,一定是能同獻祭人有共鳴。能被祭文喚醒的,也應該和阿洛津、微煜王……甚至那清平鎮的影人一樣,憎恨著這個平靜的人間,想引來赤淵火,把一切都燒回到人族一統之前的樣子。
盛靈淵被陰沉祭文喚醒,真的是一場意外嗎?
他在巫人塚里重新回到自己的軀殼,想起生前種種,面對蠢蠢欲動的赤淵火,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他當時看似亦正亦邪,與異控局也若離若即……真的是站在人族這邊的嗎?
兩種可能性:要么,盛靈淵當時可能根本就想放任赤淵火燒起來,殺其他的魔頭,也只是為了像當年妖王一樣,獨占赤淵之力。
要么是他死生一場,三千年前自欺的大夢還沒醒,乃至于他一睜眼,仍然下意識地無視自己的意愿,看見安居的人族就本能地浮起虛假的欣慰笑容,像個自己給自己設定好程序的木偶一樣,被動地復活、被動地再次以身為祭,為人族平了這一次劫,死回赤淵!
宣璣突然發現,不管那時的盛靈淵心里真實的想法,都讓人不寒而栗。
因為不管他心里生著哪一種念頭,當他知道天魔劍靈其實沒有死,而且成了赤淵最后一個守火人、只剩最后一根朱雀骨的時候,他都只剩下了一條路。
陣法的薄霧中,只有陣主癲狂的大笑來回飄蕩,宣璣依然沒能聽見盛靈淵的回答。
他大概沒有什么話好說。
他出生是精心設計,心愿源自別人處心積慮的灌輸,理想仿佛笑話,真情是事先編好的囚籠。
他的前半生是一場信以為真的騙局,后半生是自己掩耳盜鈴的圓謊。
阿洛津質問他“你這一輩子,痛快過一天嗎”,阿洛津錯了,對他要求太高了。
人皇生死三千年,真的知道什么是“痛快”嗎?
宣璣翅膀上的火焰倏地暴漲,歸一陣立刻察覺到外來入侵者,一時間,空氣里無中生有出百十來把刀劍,劈頭蓋臉地朝他卷來,讓人不由得聯想起南海高山王墓里能隨意化刃的童尸!
宣璣懶得躲,手中“嘩啦”一聲響,幾枚硬幣自己飛出去,在空中化成幾道影子,密不透風地彈開那些逼近的刀劍,倉皇地尋找盛靈淵。
只見陣中有一堆花葉附著在一大片黑霧上,黑霧凝成繭狀,粘在上面的花葉水蛭似的吸著魔氣。
當年妖王宮的“歸一陣”里,有無數被妖王吞噬的上古天妖。
而這“歸一陣”里,能像微煜王一樣無中生有出風刀劍雨,還能像清平鎮的影人一樣不懼天魔氣……就好像它把那些被陰沉祭召喚出來的人魔都吞下去了一樣!
宣璣縱身飛向那黑霧凝成的繭:“靈淵!”
離火到處,魔氣退散,黑霧與吸附在上面的花葉一起倏地散開,可那“繭”中卻空無一人——盛靈淵不知什么時候脫身了。
歸一陣里的聲音說:“有新客到……盛瀟,你的獄卒來找你了,你怎么還躲躲藏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