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鑫走在最后,聽見說笑聲,不由得回頭。半年京城求學生涯成效顯著,土霸王洪大少也開始懂得公共場合要注意風度,被老師要求殿后,沒有表示任何異議。選修國學的二十三名學生中有十二人報名參加寒假采風活動。文科班陰盛陽衰,男生本來就少,梁若谷去了人文學院辦的興趣班,史同跟著父母回南方老家過年,十二人里就剩四個男生,那三個都是文弱書生,唯獨他像座小鐵塔,故而胡以心安排他全程后衛(wèi)。
看見方書呆跟那個姓胡的女老師貼在一塊兒,笑得歡樂又曖昧,洪鑫只覺無比礙眼。那女老師幾綹卷毛掛在耳朵邊上,嘴唇抹得血紅,還真像電視里的狐貍精,怪不得姓胡。沒想到方書呆的品味這么差,居然喜歡這種俗氣的女人。
就是這個為人虛偽品味低俗的方書呆,竟然有臉說自己“心術(shù)不正”!洪鑫長這么大,沒被人如此文雅地罵過,特地查了查字典,又在字典的解說里學會了“居心叵測”、“不擇手段”等成語,他不服氣得很。這種不服氣,倒不在于是非對錯,他也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什么拿得出臺面的光彩勾當,而在于他認為方思慎沒資格指責自己,此其一;以及方思慎不應(yīng)該指責自己,此其二。
洪大少自幼耳濡目染身體力行,判斷人情世務(wù)的標準,主要有兩條:一是勢力強弱,二是利益大小。如果一定要追究所謂正義感的話,也許只有來自軍武家庭對強者的崇拜和個人英雄主義情結(jié)。他那尚處于懵懂狀態(tài)的人生觀已經(jīng)意識到,這些不僅僅是作為個體為人處世應(yīng)有的原則,也是周圍世界運轉(zhuǎn)的原則。這就是為什么,他根本不能理解方思慎的行,而執(zhí)意將對方劃入虛偽者行列的原因。
人人如此,你憑什么指責我?你亦如此,你憑什么指責我?
他不知道,在方思慎的觀念里,縱使人人如此,但不該如此,我便不能如此。
這是此階段師生二人根本分歧所在。
方書呆不把威脅當回事,還跟同行的女老師眉來眼去,洪大少覺得那是在向自己挑釁。而且明知他是河津人,竟不事先說明,害自己跟監(jiān)護人和父母扯了一車皮的謊,最后花這冤枉錢到家門口去旅游,還要時時提防被熟人撞破,他心里認定方思慎有意為之,怨憤不覺又深一層。
在鼻子里哼一聲,扭過頭去。心想:看樣子,得找機會再敲打敲打,讓方書呆認識清楚,本少爺可不是開玩笑。他若死不悔改,就等開學最熱鬧的時候,叫他滾蛋!
說是慢車,學校也不敢委屈這幫少爺小姐,定的全是臥鋪。正當春節(jié)前夕,車票金貴,普通坐票就是買到了也可能擠不上去。十幾張臥鋪,國一高自有渠道。
清早出發(fā),深夜抵達,途經(jīng)燕山、靈丘、太原、平遙、臨汾、稷山等地,終點站河津。沿途盡是千年古跡,歷史名城。文科生肚里多少有點墨水,同行的一位國文老師,一位國學博士,眾人興致高昂,對著列車時刻表指點江山,激揚唾沫。洪大少自認晉州乃自己地盤,對家鄉(xiāng)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誰知基本插不上嘴。搜腸刮肚,想出小時候聽過的神話傳說,也是一鱗半爪,湊不完整,還要旁人補充糾正。
一輛長長的貨運列車從車窗旁呼嘯而過,紅色車頭,黑色車身,每一節(jié)車廂都堆出一個漆黑的尖頂。
一個學生問:“那是什么?”
洪鑫司空見慣,熟得不能再熟:“烏金。這是專門運烏金的火車。”
“一、二、三、四、五……”一個學生好奇地數(shù)起了車廂數(shù)。
“五十、五十一、五十二……”幾乎所有學生都趴在車窗上一起數(shù)。
洪鑫忽然一笑:“誰要跟我打賭,賭這輛車最多有多少節(jié)車廂?”
“一百,我賭一百!”
“一百五!最多不超過一百五。”
洪鑫搖搖頭,豎起兩根手指:“我賭超過二百。”
幾個參賭的學生都不肯相信,又趴回車窗接著數(shù)。
“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二百……二百零二、二百零三、二百零四!哇!真的超過二百節(jié),有二百零四節(jié)車廂!”
方思慎和學生們一起,默默站在車窗前,目送那列長長的火車漸漸遠去,仿佛一條黑色長蛇在河山表里蜿蜒,那陽光白雪映襯下光芒閃耀的滿車烏金,卻又好似一串黑色火焰,在幽燕秦晉大地燃燒。
賭輸了的學生貢獻零食出來吃,師生圍坐,和睦融洽。方思慎全身心投入這次旅程,早把洪鑫的威脅忘在了腦后;洪大少要在京城同學面前顯示風度,也表現(xiàn)得大方懂禮,暫時相安無事。
自從遇到第一輛烏金專列,同樣的火車就不時出現(xiàn)。隨著貨運列車的增多,車外的天空也逐漸變得陰霾。平原地帶連綿的廠房和高聳的煙囪,是沿途最常見的風景。那些歷史地名中蘊含的盎然古意,原來僅僅停留在列車時刻表上,多少令這些文科生們有點兒失望。
然而年輕人的熱情總是很容易激發(fā)。當火車鉆入一個望不到頭的隧道,車廂內(nèi)陡然一暗,只聽得轟隆之聲震耳欲聾,甚至可以看見車身與巖壁摩擦飛濺的火星,學生們又興奮起來。連續(xù)鉆過三個隧道,火車臨時停在一個小站,廣播里說是等候調(diào)度。
車還沒停穩(wěn),便有許多只手攀上了窗沿,女生們嚇得尖叫起來。幾張臉出現(xiàn)在車窗外:“布老虎,手工布老虎!1塊錢!”“買一碗涼粉吧,5毛錢,只要5毛錢!”
方思慎站起來,車窗外是一個小小的露天站臺,很多當?shù)嘏撕托『⒖嬷峄@向乘客兜售土特產(chǎn)。能擠上站臺做生意的差不多都是大人,小孩子墊塊石頭站在鐵軌旁的土坡上,將手中提籃費力地舉過頭頂,一面還不忘扯開嗓門吆喝。一個個臉頰耳朵凍得通紅,鼻涕拖到下巴上,花布棉襖上打滿了補丁。
伸手就去摸錢。忽聽妹妹大聲厲喝:“不許開窗!聽見沒有?!劉晶,王培,住手!”
“老師,我想買個布老虎給姥姥。”
“老師,他們好可憐的樣子。”
胡以心一手叉腰,一手撐在車窗上:“想買東西的,上我這兒排隊!”
等學生們都過來,嚴肅宣布:“第一、不許買吃的。非要買,先打電話跟你媽申請,別問我。第二、提前準備好零錢。第三,都到我這個窗口來買,按順序一個個來,別的窗戶一律不準打開!”
方思慎看妹妹如女將軍般指揮若定,欽佩不已,遵守命令排在學生隊伍最后。洪鑫坐在鋪位上吃著零食,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車窗打開,早已迫不及待的賣主一擁而上,也不等學生們問價,直接搶過他們手中的錢,再塞回一些貨物。雖然有老師提醒在先,缺乏經(jīng)驗的年輕人還是在混亂中受到一些損失。
“哎,我只要一個,你怎么給我三個,這倆退了吧!”
“哎,我給你的是十塊錢,應(yīng)該找七塊才對!”
在學生們的叫嚷聲中,火車緩緩開動。賣主們嘩啦退后,遠遠散立在土坡上,列車加速帶起的旋風刮得塵土漫天飛揚,整個小站都模糊在灰黃的土霧中。
一個女孩被強行多買了兩個布老虎,一個女孩沒拿到應(yīng)找的零錢。兩人坐下來沉默一會兒,忽然齊聲嘆氣。
“算了,反正也沒多少錢。”
“他們好窮啊。我第一次看到還有人穿那么多補丁的衣服。”在京城,哪怕乞丐,都幾乎見不著穿補丁的了。
“老師,晉州不是很富裕么?怎么這些人這么窮?”
方思慎指指窗外:“你們看這四周,都是光禿禿的石頭山和黃土坡。咱們已經(jīng)到了五行山里邊,可能是大夏國最窮的地方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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