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出發前往文化館。三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站在大門口,車才停穩,便迎了上來。看見胡以心,領頭那個趕緊過來握手:“哎呀,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從中央來的老師和同學們哪!”
師生們雖然吃驚,好歹也見過大場面,見招拆招,互相致意。
胡以心介紹方思慎:“這是我們隨行指導專家,京師大學國學院的方博士?!?
那三人開始把方思慎當作了學生,見沒穿校服,以為是學校的實習生。大驚之下,連忙過來握手:“啊呀,方博士!幸會幸會!真是年輕有為,年輕有為啊!哈哈……”
方思慎很不習慣這種做派,擠出一點微笑,握個手,退到旁邊。
互相介紹過,原來這三位一早便在門口恭候,一位館長,一位副館長,拿鑰匙的是主任兼研究員。
進得文化館大門,一路經過老年活動中心、青少年活動中心、棋牌室、音樂室、閱覽室……終于來到藏書室。兩位館長要忙工作,留下姓馬的主任作陪。
“昨天聽說你們要來,特地找了幾個工人收拾衛生,好迎接貴客呀!”馬主任打開門,室內空蕩蕩的,中間一張乒乓球臺當桌子,邊上碼著十幾張塑料方凳,靠墻有一排大書柜。
“這些是《河津縣志》,這邊是共和以來編寫出版的《河津黨史》、《河津革命志士大全》、《河津新崛起》系列,我們文化館的同志為這些著作付出了很大心血啊……”
“對不起,馬主任,我們主要想看看有關太史公的資料?!狈剿忌骺此詾槭歉I導匯報工作,有搞錯方向的危險,出聲打斷。
“啊,不愧是專家,果然有學問!就是河津本地,如今還有幾個知道太史公是我們家鄉的驕傲!真是給祖宗丟臉吶……”
畢竟是研究員,知道得比一般人多,方思慎道:“馬主任,若是您有空,還請多多指導?!?
“不敢不敢。”
胡以心道:“您才是知情懂行的專家,我們這次寒假文化采風,是以探訪太史公故里為主題,還請您不吝賜教才是?!鞭D身招呼學生:“同學們,大家有什么問題,盡管提出來,請馬老師為我們解答?!?
馬主任瞇起小眼連連點頭:“好的好的。”
四個男生把十幾本磚頭厚的縣志搬出來,在乒乓球臺上鋪開。洪鑫一次就捧出六本,女生們圍在他身邊贊嘆。有幾個學生原本定的小組專題就是“太史公籍貫考”,這會兒拿出預先準備的索引和目錄,有模有樣地翻閱查找起來。
馬主任嘆道:“看這些孩子,多么有出息!他們就是咱們國家的希望??!”
方思慎幫著學生翻看縣志,問:“馬主任,您這兒有沒有能夠復印的地方?”新版縣志并非古籍,拿去復印也沒關系。
“這……館長辦公室有一臺,我去問問?!?
“不用了,馬老師。”洪鑫把手機掏出來,“我這個可以拍照,書上的字也能拍得很清楚,拍下來回去打印就行?!?
一個女孩伸手搶過去:“好哇金土,這么有用的東西也不早點貢獻出來?!?
“喂!早說了不許叫外號,叫我大名!”比起搶走手機,洪鑫更緊張自己的名字。還好是文化館,這種部門跟洪家八桿子打不著,否則哪有一二把手不認得他洪四少的?其實他這半年氣質大變,又穿著校服,即使熟人迎面撞上,也未必認得出來。
年輕人都喜歡新鮮玩意,立刻將洪鑫圍住:“快,快告訴我們怎么用!”
“我這個也能拍照,拍人還行,書上的字就不行了?!?
“呀,方老師您看,真的好清楚!連下面注釋的小字都一個不差。”
方思慎接過去看看:“是挺清楚,那就先借洪鑫同學的手機用用?!?
于是師生都圍坐在乒乓球臺四周,人手一本縣志,一邊看一邊討論。三位老師負責回答問題,發現重要內容便用手機拍照保存。馬主任本是當初編者骨干,是這文化館里真正有文化的實力人士,回答時總能把話題延伸開去,風俗人情、典故傳說,講得大是引人入勝。
年輕人耐心有限,查一陣文獻,便都放下書本,湊到馬老師跟前聽故事去了。
方思慎把十幾本縣志摞到自己面前,逐一翻閱,偶爾分神留意馬主任的龍門陣里有無真正具備價值的信息。
“這個給你。”
面前突然出現了那只閃亮的寬屏超薄手機。
“喏,這樣,這樣,然后摁這個。”洪鑫給他演示用法,口氣硬梆梆的,“會了嗎?”
“會了?!狈剿忌魈ь^微笑,“謝謝。”
洪大少轉身聽故事去了。
身為一名河津人,這兩天的所見所聞令他倍覺羞愧。洪大少做老大做習慣了,隨著距離故鄉越來越近,地頭蛇意識也不斷上升,誰知竟然插不上半句嘴。那些地點、人物、知識、傳聞,就在他土生土長的環境里,十幾年來居然未曾留意過。他從來不知道,自小生活的家鄉,竟有如此陌生、神秘、深邃的一面。
“馬老師,我們昨天下午去了禹門古渡,方老師說書上記載遺址石碑應該在這邊,怎么給搬到橋那頭去了?”一個學生問。
“是啊是啊,橋那頭還有人賣票呢!我們在橋上碰見幾個對面上來的,說是什么‘禹門古渡龍門峽聯票’,一個人八十塊!聽說這邊根本不要錢,后悔死啦!”
馬主任苦笑:“同學們真細心。那遺址石碑啊,十年前確實是在橋這邊,屬于河津。共和五十年,對岸韓城向中央申請文化遺產保護項目,建設國家一級文化旅游名城,批文一下來,就把這塊碑給挪到橋那頭去了?!?
“啊!這……怎么可以?”
有學生憤憤不平道:“那河津怎么不也申請一個?一個門的兩邊,大家都一樣嘛?!?
馬主任被學生們的話觸動心事,長嘆一口氣:“我們當時也是這么想的啊,同學們。韓城硬把太史公籍貫說成他們的,打出‘太史公故里’的口號,年年大張旗鼓地搞祭祀,辦儀式。太史公明明就是我們河津人,生于此地,葬在此地,還有無數后裔世世代代居鄉守土,即使黃河泛濫也不肯遷走,怎么就成了他們的了?我們文化館這幾個人,去州府找了好幾趟。上面指示說中央既然已經下了批文,叫我們服從大局,不要瞎折騰,唉!”
方思慎忽問:“馬主任,太史公故里和‘服從大局’有什么關系?”
“想必你們都知道,河津歷來盛產烏金,三十年前又發現了大量的軟銀,十年前經濟總產值就排在了晉州第一位。對岸韓城雖然只隔了一條黃河,這些年卻一直窮得很,經濟始終沒什么起色。就那龍門大橋,說是溝通兩地,可全是我們出錢建的哪!最近這些年,文化旅游突然熱起來,他們居然動起這歪腦筋,硬把太史公給搬河對岸去了!上頭為了均衡經濟發展,任憑他們以訛傳訛,誤導大眾,唉!”
馬主任沉痛總結:“我們河津為了顧全大局,做出了重大犧牲??!”
一個女孩恍然大悟:“啊,怪不得我總覺得衣服發黑,原來是烏金粉!”
其他學生被她提醒,也把袖口亮出來,黑乎乎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