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生二人坐在花園里,方思慎在那頭看書,洪鑫拿本袖珍版西文詞典背單詞。大概因為少了一個洋鬼子,洪大少莫名其妙地格外興奮。平均每隔三十秒,必要想方設法出點狀況,跟只超級大馬猴似的,擰來扭去地坐不住。
制止幾次不管用,終于,方思慎放下書,端起架子正式批評:“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淡泊明志,寧靜致遠。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行動舉止沉穩些,別這么浮躁。”
“哈哈!”誰知洪鑫又是拍手又是跺腳,指著手機屏幕大笑,“三分五十秒!恭喜恭喜,堅持不受干擾三分五十秒,大有進步,再接再厲哈!”學著方思慎的樣子板起面孔,“行動舉止沉穩些,別這么浮躁!”又“嘎嘎”狂笑起來。
方思慎瞪他一眼,懶得搭理,低頭繼續看書。
洪大少覺得方書呆瞪起人來實在是一點也不兇。不但不兇,好像還帶點兒小孩子的委屈樣兒女孩子的撒嬌樣兒,瞪得人心里癢癢。相比之下,反倒是偶爾冷冷淡淡不理人的神氣,叫人打怵得多。
“哎,生氣了?”湊過去坐下,拿膝蓋碰碰他的腿。
方思慎縮縮腳,書翻過去一頁。
“生氣了的話……”洪大少弓著腰把頭伸到對方面前,腦子一昏舌頭一滑,冒出肥皂劇里惡霸調戲良家婦女的調調兒,“喏,再瞪我幾下唄,那啥,用眼神狠狠殺死我!”
方思慎猛然站起來:“洪鑫!我沒有義務陪你浪費時間。你要總這么插科打諢不務正業,我只好走了!”
洪鑫沒想到方書呆反應這么激烈,吶吶道:“真生氣了啊……”
方思慎深吸一口氣,穩穩情緒。圣人云:“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誠然。解決了“怨”的問題,眼見著便“不遜”起來。說到底,自己不擅長應付這種胡攪蠻纏的半大小孩,想想也算仁至義盡,不如就此做個了結也好。
于是正色道:“洪鑫同學,總的說來,你在選修課上的表現進步很大,作業做到現在的程度,我認為可以通過。這門課還有一個月也就結束了,如果你真的對國學感興趣,以后有問題歡迎發郵件,我一定盡量及時回復。如果希望繼續提高西語,直接跟衛德禮聯系就行。抱歉我有其他事要做,恐怕沒時間……”
洪鑫聽著聽著就愣住了。方書呆的話大大出乎意料,其間隱含的意思令人無比憋屈,又沒來由有些慌張,卻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為什么。
“不就是開開玩笑嘛,至于生這么大氣……”
方思慎搖頭:“我沒生氣,只是跟你解釋清楚……”
洪大少跳起來,怒吼:“你明明就生氣了!都趕人了還說沒生氣!明明生氣了干嘛不承認?你有意見你說好了,趕人算什么?”
方思慎看他暴跳如雷的樣子,苦笑:“我沒有趕人……”
“你明明就在趕人!還說沒有!你憑什么趕人?這地方你們家開的啊?……”
附近的人聽到動靜,都伸頭向這邊張望。方思慎頓時無比期待有誰來打個岔解圍,這才想起衛德禮似乎遲到太長時間了。一邊走一邊掏手機,打電話過去問情況。洪鑫兩步跟上:“你休想撇下我!”
電話接通,方思慎擺擺手叫洪鑫安靜,問:“daniel,你在哪里?什么?在巡檢所,和警察吵架?你等著,我馬上來!”
那頭衛德禮趕忙解釋:“吵架已經完了,我現在在我們上次買車的地方。”
方思慎心中掠過一陣不詳的預感:“你去那兒干什么?”
“警察說還沒有找到證據,我覺得他們太不認真了,所以我自己來找證據抓小偷。”
方思慎急道:“你一個人抓不住的,快回來!”
“我找到證據就回來,不會真的和他們打。嘿嘿,我學了八卦掌,武術老師說,其實夏國人幾乎都不會——啊,有人來買車了,不和你說了。”
洪鑫一直豎著耳朵偷聽,這時抓起方思慎的胳膊就跑:“洋鬼子麻煩了,快!”
方思慎心里著急,顧不上跟他計較。兩人一口氣跑到校門口,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黃帕斜街。接近二手車贓物市場,叫司機放慢速度,方便尋找衛德禮。
這一段屬于未改造的老街,繁華而逼仄。周末的下午,車輛往來,人潮洶涌,快到公交車站,出租車便開不動了。洪鑫讓司機靠路邊停下,遞過一張大鈔:“師傅,我們接個朋友,麻煩您等會兒,還坐您的車回去。”
方思慎要掏錢,已經被洪鑫拉下車:“你別掏了,我回頭找洋鬼子要救命錢。”
走不多遠,前方突然一陣騷動。一個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狼狽奔逃,雙手緊抓長衫下擺,相機在胸前亂晃,操著三分洋腔大喊:“讓開!快讓開!”一個年輕人在后頭緊追不舍,死盯著目標一聲不吭,帶起的動靜卻相當嚇人,路人紛紛避讓,膽小的女孩子甚至尖叫起來。
方思慎定睛一看,被追得東逃西竄的不是衛德禮是誰?想起等在路邊的出租車,不由對洪鑫的先見之明大感佩服,高聲招呼:“daniel,這邊!這邊!”
衛德禮發現方洪二人,精神一振,迅速向救援隊伍靠攏。那年輕人一聲呼哨,側面胡同里又沖出三個人,手里都抄著家伙,緊跟著他追過來。方思慎快步迎上去,拉著衛德禮往出租車跑。那年輕人見此情景,一蹬腿猛撲上來,要搶衛德禮的相機。洪鑫側里抬腿一絆,在人完全倒下去之前,拎著后脖領子把他拉起來,左手一記拳頭便上了臉。
方思慎聽得后邊一聲慘叫,趕緊回頭,恰見挨了拳頭的那個手足亂舞,另三人已經包抄上來,其中一個行動尤其迅捷,手中鐵棍徑直往洪鑫后腦砸去。方思慎不及思索,一個箭步飛躍,落到洪鑫身后,轉過身竭盡全力向前猛推,把他推得連沖幾個趔趄,自己也借著沖出好幾步。感覺對方鐵棍從后背掃過,因為前沖之勢消去了主要力道,也沒覺得怎么疼。
洪鑫回身見他挨了一棍子,立時紅了眼,拖出一輛停在路邊的自行車,雙手舉起朝對方狠狠丟過去。借著阻礙之勢的瞬間空檔,轉頭尋找更趁手的武器,瞅見身旁小攤豎著的遮陽傘,伸手整個拔起,舞得虎虎生風,預備上演以一敵四的英雄壯舉。
方思慎將他攔腰拖住,大吼一聲:“走!”發覺這愣頭青一個勁兒掙扎著要去跟人拼命,只得拿自己當盾牌擋在他身前,同時怒喝,“快走!可能還有同伙!”
洪大少醒過神來,認清形勢,佯作沖鋒,遮陽傘卻脫手甩出,扭頭往出租車跑去。路人早就嚇得遠遠躲開,三人腳力都不錯,一陣悶聲疾跑,把追兵甩開幾米。眼看勝利在望,萬沒料到那出租車司機膽子小極,見了這個架勢,生怕惹麻煩,于此千鈞一發之際,竟然發動車輪,調轉車頭,車尾噴出一股青煙,閃了!
方洪二人傻了半秒,同時大吼:“跑!”發足狂奔。后面追兵緊咬不放,氣勢逼人。三人想要攔出租車,要么時機不便,要么司機不停,衛德禮自己沒工夫掏手機,倒有工夫向路人呼吁:“報警!幫我們!報警!”洪鑫上氣不接下氣嚷道:“報、報個屁!”方思慎也跟著道:“不行,說、說不清楚,是群、群毆。回學校,他們應該、不敢進、學校……”
統共不過一站多地,三人心有靈犀,一口氣跑過黃帕斜街,沖上學府大道,拐進西門小吃街。各種喧囂混亂撲面而來,置身于熟悉的環境,安全感頓時涌上心頭。方思慎回頭望望,那四人慢慢停下,向這邊怒目瞪視,似乎喃喃咒罵著什么,終究沒有再追過來。于是也放慢腳步,一面擦汗一面喘氣。平時鍛煉向來張弛有度,多少年沒像這樣賣命猛跑過,體力明顯不如前頭蹦q的那倆,腿肚子一陣陣抽痛。
“當啷”一聲,低頭才發現不小心踢翻了一個易拉罐,零錢鋼g兒撒得到處都是。
“對不起對不起!”忙蹲下身扶起罐子,趴在地上撿零錢。衛德禮先退回胡同口偵查敵情,然后才過來幫忙。這倆蹲在路中間撿錢,各家攤販跟過往行人都忙自己的,視若無睹。洪鑫看方思慎趴到熟食案板底下去夠滾落的鋼g兒,從錢包里抽出一張大元首,彎腰塞到易拉罐里:“行了,別在這兒耽擱了,都算我的!”
方思慎到底找著了最后幾枚鋼g兒,送到主人面前:“您點點,夠不夠數?”認出熟悉的面孔,不禁詫異,“原來是您……怎么挪這頭來了?”
那瘸腿乞丐操一口方腔國語,沙啞著嗓子慢條斯理:“上午北頭,下午南頭,換風水。”拿起易拉罐往里瞧了瞧,也不抬頭,問,“你們咋的招惹那幫小子哪?”
不等方思慎想出措辭,洪鑫已經道:“一個誤會。”
衛德禮立刻憤然反駁:“什么誤會!他們偷自行車賣,我拍了照片,他們就搶我的照相機,還打人!”
那乞丐把幾個鋼g兒晃得咣當咣當直響,調子不陰不陽:“這位朋友面相特別,藏也藏不住。這邊不是他們地盤,大概不會過來,不過你總不能一輩子不出門是吧?把照相機送人家算了,要不當面砸了也行,破財消災,免得留后患。”
方思慎望望馬路斜對面,那四人手里鐵棍倒是不見了,靠著樹樁子向這邊指指點點。正在心里斟酌衛德禮的安全問題,就聽洪鑫冷哼一聲:“誰一輩子不能出門還難說呢!”看出這乞丐有些路數,便道,“這位大哥,謝謝了!”方思慎胳膊被他拖著,不由自主往前走,只得也回頭沖人家說一聲:“這位大哥,謝謝了。”
洪大少一臉嚴肅:“去你們校醫院!”
衛德禮走在后邊,這才看見方思慎背上長長一道血痕滲出衣衫,驚叫:“方!你受傷了!”
方思慎反手摸摸,被鐵棍掃過的地方似乎腫了。看看手上,并沒有明顯血跡,便道:“沒事,就是擦破點兒皮。”
這時神經松懈下來,汗水浸透傷口,一陣緊過一陣撕扯著疼。擔心感染,還是往校醫院走去。
外科大夫拿鑷子夾著一大團酒精棉,毫不留情從背上蹭過,方思慎疼得渾身一凜,“咝——”倒吸一口長氣。
那大夫端詳一下狹長的創面,數落:“軟組織挫傷,輕微滲血。刃口這么窄,幸虧不鋒利。年輕人干什么這么沖動?有事不能好好說,非得喊打喊殺不可?這診斷記錄可得匯報保衛處……”
洪鑫心知要造成這樣的創口必是三棱鐵,口里卻馬上道:“大夫,是意外。劍道社排練,失手了,幸虧用的是沒開刃的道具——老師可以作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