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再次來到我們的房子,
帶著
鐵、鍬、
棍、棒、
和、斧、頭。
我告訴你這錯得多么離譜,
請看我的
旗、幟、
標、語、
和、氣、球。
你從來不是我的敵人,
我一直想做你的朋友。
今天
或者是你
窒息——
用我的雙手;
或者是我
倒斃——
在你的胸口……”
方思慎也被這詩朗誦嚇了一跳,隨即哭笑不得,又有些難受。叔叔說“擋不住了,就撤退”,其實大家心里都明白,拆遷隊是肯定擋不住的,房子也是一定要拆的。無可奈何原是現實生活的常態。
陪著站了小半天,居民中有人頂不住了,貌似要中暑,人群重新鼓噪起來。文藝青年幫忙打電話叫來救護車,誰知那中暑的老頭卻掙扎著死活不肯上去。正僵持中,地產公司又來個管事的,大概說是老板請各位父老兄弟面談,一輛大車將這幫人呼啦一下全拉走了,單剩下文藝青年們孤零零杵在四合院門口。
于是眾人收工解散。方敏之一邊扯領帶一邊對方思慎道:“你以后不要來了,讓你爸知道了麻煩。”
方思慎問:“有什么我能幫忙的?”
方敏之笑了:“你能幫什么忙?真用不上你。”指指衛德禮,“他比你有用多了。”
方思慎懂得叔父的意思,洋面孔便于制造新聞效應。想了想,道:“daniel在我們學校進修,我是外事辦指定的接待員……”
不等他說完,方敏之就明白了:“沒事,他一個外國留學生,就是個湊熱鬧的。”停頓片刻,神色黯然,“你沒見地產公司大老板出面了?估計很快就能擺平這幫釘子戶。正牌釘子戶一倒,我們這些名不正不順的刁民,還不得夾著尾巴灰溜溜撤退?”
返回路上,衛德禮相當興奮,以為今日拆遷隊主動退讓是一個良好的開端。方思慎想給他解釋,又不知從哪里說起。他雖然理解這種現象,卻拎不清多少細節內%幕,只怕會越說越糊涂,想來想去,終究作罷。不過今天叔叔的話讓他對整個事件的安全問題心中有了底,也就不再想著怎么阻止衛德禮。共和政府對進入大夏的西方人士態度其實相當曖昧,時而嚴防死守,時而投懷送抱。只要不涉及某些特殊領域,一般外籍人員享有的優待還是很明顯的。
“拯救城市記憶”行動仍在繼續,方思慎卻又接了一個新活計。先頭在國學網站上以“十口真心”名義發表的系列隨筆很受歡迎,編輯聯系到他問愿不愿意結集出版。方思慎論文發過幾篇,出書還是平生頭一回,即便他再淡泊,也抑制不住有點兒期待。再加上自幼養成的對文字的敬畏習慣,執意逐篇修訂,其余常規工作也沒有怠慢,把個假期弄得比上課還忙。郵件照片依舊天天看著,后面幾次“拯救城市記憶”活動便沒有跟隨。
這天查看郵箱,有一封梁若谷請教兼問安的信,卻沒有衛德禮的郵件。特地打電話去問,似乎犯不上,心想大概是太忙了,順手發了封簡短的問候郵件,便把這事放在了腦后。直到又過了兩天,還是沒有收到衛德禮的消息,這才猛然覺出不對勁。電話撥過去,怎么也接不通。方思慎頓時著急起來,顧不得已是深夜,沖到留學生公寓敲門。敲了足有十分鐘也不見有人應門,倒把隔壁的人驚了出來。老外們作息混亂,各自為政,問了幾句,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沒得到。又沖到樓下值班室敲門,留學生公寓管得比博士樓更松,值班大嬸打著哈欠連連搖頭,“砰”一聲把門關上了。
方思慎有些茫然地站在公寓樓前,心中又愧又悔。衛德禮在此地無親無故,最親近的朋友恐怕就是自己。算起來已經整整三天失去聯絡,一個大活人,竟似陡然間憑空消失了一般,不知從何找起。涼爽的夜風襲來,吹得他打了個大大的冷戰,手心一片冰涼。
定定神,整理一番思緒,決定無論如何先報警。電話打過去,那頭一副見怪不怪的腔調:“人口失蹤二十四小時以上才能立案,你這也太緊張了,上哪兒玩去了吧,回來晚點而已。什么?三天了?有別人見過沒有啊?什么?外國人?叫什么名字?”那頭接著問:“你跟失蹤者是什么關系?朋友?不行,必須親屬申報才能立案。”不等方思慎追問,電話已經掛了。
拿著手機站了一會兒,最近最有可能見過衛德禮的,應該是叔父方敏之。方思慎這才想起自己壓根沒有叔叔的聯系方式。又站了一會兒,別的人都不合適,只能向父親求助。
電話一接通,方篤之略帶緊張的聲音傳來:“小思,這么晚了,什么事?”
把前因后果敘說一番,預料中的訓斥并沒有到來。方篤之沉默片刻:“我找找,一會兒給你回復。”忽然又問,“你現在在哪兒?”
“在留學生樓。”
“先回宿舍等著,一有消息我就告訴你。”父親語氣并不十分嚴厲,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讓混亂中的方思慎安定下來,乖乖返回宿舍等待。
電話鈴聲終于響起,在靜夜中格外刺耳。方思慎一蹦而起:“爸爸,怎么樣?”
方篤之的聲音不緊不慢:“沒找到你叔叔,但是三天前有人看見他被警察帶走了,恐怕又是上頭找他喝茶去了。當時一起帶走的還有幾個學生,包括一名外國記者。暫時還問不到名字,他們說不是留學生,是記者。”
方思慎急忙道:“daniel喜歡攝影,成天帶著相機,是不是被他們誤會了?”
“明天我再找人問問,看到底是不是他。真要是他的話,人身安全肯定不成問題,你不用擔心。”
“那會怎么樣?”
“最多不過是遣返,沒什么大不了。”
“啊……”
“還有以后再要入境恐怕是不可能了。”
遣返,再也無法入境。這對衛德禮來說一定是致命的打擊。
“爸爸,難道沒有辦法……”
方篤之打斷他:“小思,這不是你的責任。放假這么久了,一天都沒在家里呆,我現在就去接你。”
“爸爸!”
“我已經進你們校門了,準備下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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