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是手寫的編輯簽名、日期和聯(lián)系方式。
方思慎有些詫異。雖然走的是平民路線,到底不是流行讀物。不到一年時間就提再版,難道那本小書賣得這么好?
一邊看一邊走,看完汗青文化的函件,已經(jīng)進了宿舍。
將另外那個厚厚的超大信封提起來正反兩面瞅瞅,都沒有落款。方思慎猶豫著要不要拆。
把心一橫,管他妖魔鬼怪,我自泰然處之。結果抽出來兩本雜志。光亮厚實的銅版紙,艷麗清晰的圖文印刷,手指捏上去直接留下指紋。方思慎趕緊放下,洗完手才接著翻。從來沒聽過的雜志名稱,看質量類似高檔時尚刊物。首尾十幾頁全彩廣告,中間內容全部夏文西文對照,竟然像是專門針對國際人士發(fā)行的雜志。
正疑惑間,忽然瞥見某頁照片里的人物十分眼熟,趕緊翻回去。但見一條大漢身著團花長袍馬褂,戴著圓形復古水晶眼鏡,站在一座四合院前。盡管眼鏡遮住了目光,看那卓爾不群的身形做派,可不正是大名鼎鼎的方家二爺方敏之么?
方思慎不由得咧嘴一樂。莫非是叔叔寄給自己奇文共欣賞?
坐下來細讀。這是先鋒詩人、民間學者、自由派思想家方敏之的一篇批判文章。批判時下所謂“修復性保護”傳統(tǒng)文化這股歪風邪氣。以京城某處著名四合院宅子為例,某地產(chǎn)公司打出“修復性保護”旗號,對院落進行整改翻新。
方敏之認為,這純屬地產(chǎn)公司商業(yè)炒作手段。既然定性為文物,就該復古如古。因其真實可靠,即使殘缺破敗,也比贗品珍貴得多。用仿造彌補缺陷,如此“修復”,似是而非,真假不辨。這般摻假的“傳統(tǒng)文化”必定誤導大眾,讓人信以為真,以訛傳訛,實屬流毒深遠,貽害無窮。何況既是文物,就該收歸國有,免費向大眾開放。某地產(chǎn)公司將之辟為私人會所,假公濟私,昭然若揭。
方思慎讀著讀著,猛然意識到什么,盯住方敏之身后的建筑仔細觀察,越看越熟悉。那朱紅大門旁邊,青磚墻壁之上,掛著一塊銅質仿舊門牌曰:黃帕斜街甲二條十三號。
忽然又不確定到底是誰給自己寄了這兩本雜志了
翻開另一本,果然很快找到相關專題。國立高等人文學院一位資深教授力挺“修復性保護”,與方敏之打起了筆仗。批判他僵硬保守,泥古不化,不懂得融會貫通,與時俱進。黃帕斜街甲二條十三號工程將古典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的文化因素完美地融為一體,正是夏民族“和諧”精神的最佳體現(xiàn)。又援引西方實例,說明古老建筑的現(xiàn)代化翻新與裝修如何體現(xiàn)以人為本的精神。最后筆鋒一轉,這座四合院雖然是文物,卻夠不上國家級保護文物,若收歸國有,不但無法創(chuàng)造效益,還要花納稅人的錢去維持。鼓勵民間力量參與文物保護,乃是傳統(tǒng)文化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必要措施。
文章后面附上了美輪美奐的照片,相當眼熟。
方思慎可以肯定是誰寄來這兩本雜志了。這種冷不丁被硌應一下的感覺,無從發(fā)泄,令人郁悶。隨手翻閱其他內容,通篇俱是披著各種外衣的軟硬廣告。思緒游離之際某些直覺反而更加靈敏,重新翻到關于“修復性保護”的論戰(zhàn),恍然大悟。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這邊添柴,那邊加油——這不正是傳說中的炒作么?
叔叔那么通透的一個人,這是無心插柳,還是有意栽花?
雜志丟到書架最底層,打開電腦給“汗青文化”的編輯寫郵件。
收件箱里有一封梁若谷的信。本以為有什么問題討論,卻一上來就道謝兼道歉。說是最近的作業(yè)借鑒了方老師的觀點,請老師海涵,來日當面請教云云。
方思慎看了兩遍,覺得語氣未免過于正式,具體內容卻又不清不楚。回信客氣幾句,請他說說具體是什么觀點。
編輯的回電來得極快。方思慎心道莫非這些人都不下班的嗎?
先問候,然后恭維,然后開條件,名聲啊稿酬啊前景啊,說得天花亂墜。
方思慎等不及了,禮貌地打斷:“我沒有異議,您按程序辦就行。”
那編輯頓一下,打個哈哈:“方博士真爽快,我有進一步消息就通知您。”
掛電話前,方思慎順口多說一句:“沒想到這么快就能再版,謝謝。”
“是啊是啊,原本庫存還有兩千冊,被一個熱衷歷史研究的大老板全要走了。等再版面市,初版差不多正好完售。我們主編認為您的大作非常有再版價值,而且再版作為系列叢書之一,營銷方式會很不一樣,我們的設想是……”那編輯一發(fā)不可收,從一個系列的策劃上升到“汗青文化”企業(yè)理念的更新,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方思慎一句多嘴,后悔莫及。終于掛掉電話,想起那本隨筆小冊子,初版總共也就印了五千冊。什么人如此“熱衷歷史研究”,買兩千本回家當廁紙嗎?
心里隱約有個念頭,只不過拒絕去想。
梁若谷那封莫名其妙的郵件幾天后就有了答案,卻是方思慎自己發(fā)現(xiàn)的。
這天在圖書館期刊部翻閱最新的專業(yè)雜志,不期然讀到署名“梁若谷”的文章,特別注明作者乃國立高等人文學院國學系大一學生,指導教師正是方思慎在“墨書楚帛”展覽上遇見過的那一位。
文中討論戰(zhàn)國文字的某個個案,觀點與方思慎不謀而合。因為只是一些初步想法,方思慎在課堂上口頭講述過,并未形諸書面文章。但作為大一本科生論文發(fā)表出來,分量自是不同。方思慎寧肯相信只是某種巧合,然而那撲面而來的熟稔氣息,卻叫人無從忽略。聯(lián)系到那封欲又止的郵件,事情變得一目了然。
方思慎開始很憤怒,繼而很無奈。雖然是課堂上公開講過的內容,到底不曾發(fā)表。他一個博士,上哪去揭發(fā)人家大一新生?徒惹笑話罷了。
平靜下來之后,又不禁疑惑。看這行文理解,簡直像親耳聽過課似的。梁若谷從哪里弄到如此原汁原味的課堂筆記?
心里有個人選,卻只覺疲憊沮喪,懶得再去追究。
依他過去的脾氣,這時候定要義正辭嚴直接與梁若谷本人論明是非不可,然而此刻灰了心,對著封皮上“國家一級核心學術期刊”字樣,忽然看得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清楚。若找本人理論,不但沒有用處,說不定還會被套走更多想法,給人做了梅開二度的嫁衣裳。
果然有志不在年高。
于是那汗青文化編輯再打電話過來,要求調整篇目的時候,方思慎難得的語氣有些不善。
“對不起啊,方博士,我們主編的意思是,希望能增加幾篇更富于文化韻味的文章。”
方思慎握著手機,聲音硬邦邦的:“請問貴主編所謂‘更富于文化韻味’具體所指為何?”
“這么說吧,我們的宗旨是希望展示古代歷史更加細膩,更加人性化的一面,關注宏大事件背后隱藏的生活細節(jié),讓讀者了解一個更加豐富活潑的過去,比如帝王將相的感情生活……”
方思慎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就是去掉幾篇偏重考據(jù)的文章,增加一些“新編”“戲說”之類的八卦。
“對不起,我現(xiàn)在很忙,您可以做主刪掉不需要的文章,但臨時另外加寫恐怕做不到。”
那編輯磨了幾句,見不管用,換了一種煞有介事的哄賺口吻:“還有一個解決方案,不知道方博士感不感興趣?‘十口真心’這個筆名很受歡迎,方博士似乎不再用了,這真是非常可惜的事。不如轉讓給我們公司,我們將把它打造成創(chuàng)作歷史文化隨筆的典范。您除了稿費,還將得到一筆可觀的轉讓費。而叢書中屬于‘十口真心’的這一本,我們可以邀請其他年輕學者加入創(chuàng)作。您要是介意署名的問題,我們同意在作者介紹中只列出您一位……”
方思慎愣了一會兒,才聽明白怎么回事。
強忍下怒氣,清清楚楚說道:“對不起,我不賣筆名。關于再版的事,我不同意任何文字改動。貴公司如果不能接受,請放棄在下拙作。”
掛了電話,果斷決定將此事置之腦后,去庫本閱覽室找清靜。
五點半,管理員催促關門,方思慎起身準備還書,坐在對面的學生也跟著站起來。
因為太過意外,方思慎驚得差點撞上桌角,手里又厚又重的書滑向地面。
洪鑫一手接住了書,一手扶住了人,貼著耳朵嘀咕:“看書看傻了吧?小心點兒。”在對方發(fā)作之前,迅速抽身,一臉淡定,站開幾步。
方思慎轉身去還書,他當然沒書可還,玩了半天的手機揣口袋里,不緊不慢地跟到窗口,再跟出大門。
幽靜的走廊,昏暗的燈光,一如既往。
方思慎只顧低頭往前走,忽然被人扯住。
“你聽我說句話,就一句。”
方思慎甩甩胳膊,沒甩掉。壓低嗓音怒道:“放開!”
洪鑫忽然蹲下身,跟小孩子撒嬌般雙手揪著他的衣袖。
“你別信那些胡說八道。”
望著那副眼巴巴的可憐樣子,方思慎鬼使神差地問:“哪些胡說八道?”
“我只喜歡你。別信他們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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