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打電話確認父親會回來吃晚飯，便拐到市場買了半只仔雞，一棵白菜，一包寬粉，以及若干其他配料。

回到家立刻動手準備。蘑菇木耳寬粉拿熱水在一邊泡著，雞剁成塊，加上姜片蔥頭八角爆炒，炒得香氣四溢，添了大半鍋水，蘑菇也扔進去，放足調(diào)料，蓋上蓋開始燉。

小雞燉蘑菇。

這道東北名菜不論香氣還是滋味，都有一種極其醇厚溫暖的居家情調(diào)，傳遞出強烈的世俗幸福感。方思慎面帶微笑在廚房忙碌，聽著湯汁在鍋里咕嘟的聲響，呼吸間全是雞肉蘑菇的香味，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清楚地記得小時候每一次吃這道菜的場景。

前因后果可是想不起了，單留下一幅幅圍坐桌邊的熱鬧景象。有時候是一家三口，有時候是父子二人，有時候是混在伐木隊一群粗豪漢子當中，捧著比臉還大的搪瓷盆子一頓扒拉。

如此隆重打牙祭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然而每一次都溢滿了幸福。

人的記憶是非常奇特的過濾器。不幸的日子太多，于是變得平凡普通，難以留下痕跡。幸福的日子太少，于是加深放大，以致刻骨銘心。如今回憶起來，那些荊棘滿路的過往，竟似只剩下了無限美好。

一時間好像再沒有什么值得糾結(jié)怨念耿耿于懷。就連這激發(fā)美好回憶的引子因何而來，也不再是難以承受的困擾。

等湯汁收得差不多，把泡軟的寬粉加進去煮一會兒，撒上蒜末，淋點生抽，盛了滿滿一大盆。揀片蘑菇嘗嘗，嘴邊的笑容更深，開始炒木耳白菜。

方篤之還在走廊里，就被那香味兒勾得心頭直癢。開門發(fā)現(xiàn)是自己家傳出來的，直接進了廚房：“小思，做什么好吃的？”

“好吃的！”方思慎一面笑，一面往外端。

方篤之把那大盆從他手里接過去，看看，又聞聞，驚喜道：“哪來的？這么地道。”

“嗯，一個學(xué)生。”方思慎轉(zhuǎn)身盛飯，嘴里已經(jīng)十分順溜地編起了謊話，“老家在青丘白水，送了點給我。”

方篤之很意外。方思慎什么時候能跟學(xué)生熟到這份兒上？當即就要追問緣由，望著兒子笑盈盈的臉，忽然又問不出口了。轉(zhuǎn)念一想，肯收學(xué)生的禮，肯跟學(xué)生談及自己生長的地方，何嘗不是件好事？他還這樣年輕，那些過去遺留的傷痛印跡，本該隨著時間的風化侵蝕而漸漸模糊。

“這蘑菇真不錯，木耳也好。”方篤之心情激蕩，卻故作輕描淡寫，就事論事點評一句。他想借此由頭引兒子說點什么，又害怕兒子借此由頭說點什么，把飯菜一口一口往下咽，順便咽下無數(shù)個與回憶相關(guān)的蠢蠢欲動的念頭。

“可惜雞肉一般。”方思慎吃得很開心，“要是有自己家養(yǎng)的雞就好了。我們從前都是自己養(yǎng)的雞燉蘑菇，肉燉出來是紅色的，特別香。”

方篤之聽得心驚肉跳。

因為突然放下許多負擔，自然就有了傾訴的欲望，方思慎把自己想起來的那些高興事兒說給父親聽。

“雞是我養(yǎng)的呢。早上趕出去，晚上趕回來，白天也得看著，野獸偷得倒少，主要怕人偷。天冷了就只能圈在屋里，盡是味兒，天天拿柴灰掃也不管用。后來干脆一到下雪就殺雞，都沒長足，個頭不大，肉可嫩……”

芒干道五月才徹底解凍，九月又開始下雪，種什么養(yǎng)什么最多能得一季。

方思慎看兒子說得毫無芥蒂，忽然就平靜了，問：“你何爸爸會殺雞？”

“他怎么會，連抓都抓不住。”

“難不成你殺？”

“不是，媽媽殺。”

蔣曉嵐偶爾清醒的時候，會一不發(fā)，咬著嘴唇拼命做家務(wù)。她殺起雞來干脆利落，一次性全部殺完，拔毛開膛洗凈，然后掛到倉房里凍上。

方篤之有點意外，沒說什么。方思慎卻想：其實，媽媽應(yīng)該是愛我的。

“后來……媽媽不在了，就請連叔幫忙殺。連叔殺完雞，至少吃一只，還要提一只走，我記得每到那時候都心疼得想哭。”

方篤之樂了，過一會兒，故作輕松道：“你何爸爸可是個大方人，你怎么這么小氣？”

方思慎不應(yīng)他，反問：“爸，你們那時候養(yǎng)過雞沒有？”

方篤之知道“你們那時候”是指什么時候。搖搖頭：“我們那時候，冬天伐木，夏天種土豆，沒養(yǎng)過雞。有那工夫，不如直接去林子里打野味。”

方思慎睜大眼睛：“是嗎？我小時候已經(jīng)不讓打了。除了h族獵戶，□□全部收繳歸公。”

方篤之點頭：“嗯，封山禁獵了。現(xiàn)在不是連伐木也控制得很嚴？要封山育林。”

父子倆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說起這些話題，溫馨平淡如同拉家常。方篤之望著方思慎臉上浮現(xiàn)出微微的笑意，帶著一點向往，一點惆悵，和任何一個回憶美好童年的年輕人沒有什么不同，心中涌出濃烈的珍愛與憐惜。

那蠢呆，他怎么就能把這個孩子養(yǎng)成這樣，然后……送到我身邊。

“小思……”

“嗯？”

多少話想問，依舊問不出口。何況就是一一問到，又怎么樣呢？

逝者如斯，永失我愛。

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把孩子弄到自己眼皮底下，仔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