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正兒八經把真心堂開起來,他便有意識地學著增強專業素養,到如今也不過混個半桶水三腳貓。然而這位少爺待人接物尤擅藏拙,裝功一流,加上一幫顧問幫襯,竟鮮有露怯的時候。
方思慎順手翻了翻,金玉銅鐵、文玩家具、絲帛字畫,什么都有。道:“爸,您什么時候做起文物鑒定來了?”
方篤之笑:“你還不知道你爸有幾桶水?小找我看的,都不是老貨。”
洪鑫接話:“老貨要價太高,還怕上當,就想挑幾件當代的東西做擺設。方叔叔眼界高,相中的必定是好的。”
他這廂恬不知恥地拍馬屁,偏還有人湊上來扇風:“那倒是。教授雖然專精古典文獻與文學,但對藝術素有獨到見解,審美眼光高超絕倫,令人欽服。”
高誠實這話聽得方思慎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瞥一眼父親,看上去居然受用得很。
方篤之瞇著眼笑。心說高誠實這是替他家教授自賣自夸呢,還是替小洪老板做幫閑的清客?真心堂趁著瓊林書院倒臺,一舉購入所有藏品,這其中的貓膩和油水究竟有多少?小高這一趟,怕是不少掙,在自己面前居然瞞得滴水不漏。若非洪鑫今天來,他打算什么時候招供?順口就要揶揄兩句,卻不愿兒子知曉自己和洪家少爺的地下交易。
輕哼一聲:“審美眼光,不就那么回事?物分美丑,人有妍媸。西施漂亮還是東施漂亮?有眼睛的都分得出來——可惜世上多的是睜眼瞎罷了。”
那倆一邊點頭,一邊隨聲附和。方思慎只好低頭繼續翻看那本目錄。目錄做得很精致,圖片清晰美觀,下方附著雙語說明。翻到一個鏤花屏風,十分眼熟,也沒在意。畢竟這些東西大同小異,很可能在什么地方見過類似的。又翻到一套茶具,更加眼熟,不禁疑惑起來。自己并沒有喝茶的習慣,怎么會覺得這套茶具似曾相識呢?心里想著,隨手往后翻,到了字畫部分,居然連著好幾頁都是白貽燕作品。
連忙返回到茶具那一頁。想起來了,兩年前在瓊林書院,被梁若谷招待喝茶所用的杯盤,與圖片上這套,越瞧越像。存了這個心眼,再把目錄往后翻翻,果然又找到不少舊相識。
方篤之注意到他盯著一架小插屏沒動,問:“小思,喜歡這個?”
方思慎轉頭:“爸爸,這里邊有些東西,我在‘瓊林書院’見過。”
方篤之嗯一聲:“我知道。‘瓊林書院’里的東西全部變賣了,剛跟小還有誠實聊這事。還是小生意場上消息靈通,我們都壓根兒不知道。”
洪鑫忙解釋:“瓊林書院的房子讓地方政務府回收了,內部物品由所有人拿回去保管。但是他們著急籌錢,又不想惹人注意,干脆做一筆讓給了‘真心堂’。”
三個知情人心照不宣,都沒有提所謂真心堂乃何方神圣。方思慎只當是某個做藝術品生意的公司,并沒放在心上。洪鑫說得含蓄,他想想也就釋然:瓊林書院曾經名噪一時,送小孩子去學習的多數非富即貴。爆出丑聞之后,看媒體報道,辭間對涉事受害一方極為慎重,只抓住白貽燕范有常身份大做文章。如今白貽燕癱瘓在床,無法服刑,那經濟賠償恐怕到了天文數字……
當然,他猜不到的是,洪鑫第一個知道瓊林書院賣藏品,立刻向汪媳硎疽呂礎:櫬笊僨宄親鶴永锏募業住u嬲墓哦患枚啵獍鉆菅嘧約旱淖只筒輝諫偈r帳跗返募矍2換岣髡咂沸諧燒齲繞淠玫膠m猓志涂贍艸闖鍪儔丁?上д馀醪壞ヂ簦懔闋蘢芙槳偌鰨詞乖諦屑已劾錛綺萁媯薌垡膊皇歉魴∈浚鑾一掛笠淮蝸摯罡肚濉
洪鑫深知,“真心堂”要發達,就在這一錘子買賣。上竄下跳地四處找錢,把手里凡是能套現的都拋了,只不敢動四合院項目。最后賭咒發誓從洪要革那里借來一筆,總算如愿以償,把整個“瓊林書院”內部物品,包括一張書案一盞油燈一支毛筆,統統買斷。
這里邊最冤的,當數那“御府瓊林”集團老板崔澧泉。因為太過喜好風雅,被范有常訛了不少錢投在里邊,包括許多藏品,都是他掏錢,再以捐贈名義放在書院。除了每次嘩眾取寵的噱頭中出出風頭過把癮,崔董事長平時并不關心書院如何運作,于是這些東西順理成章到了范有常的名下。此番著急弄錢平息事態,首當其沖就是書院內部藏品。崔董事長不但血本無歸,還平白惹了一身膻。只好打落牙齒肚里咽,自認倒霉。
整個操作過程迅疾低調。洪鑫拿到東西,當即組織人馬清點整理。為掩人耳目,又摻了些別處搜羅的貨色進去,做出這本活頁目錄。真心堂目前還沒有自行拍賣的資質,他需要借助方篤之的眼光和人脈,為這些東西擬定恰當的底價,確定合適的去向。值得收藏的,當然自己留下,等待來日更好的時機。今天來,探病是由頭,實則為了這樁。若有那么一兩樣入了方大院長法眼,直接相送亦無不可。
對于方篤之高誠實之流,這種事,根本無需點破。對于方思慎來說,就是當面捅破,也還要點時間反應。所以從一開始,那三人就沒打算點破。
洪鑫接著道:“我記得那里頭有不少東西,你也說過不錯,就想著買幾件,擺到黃帕斜街那宅子里去。”
這話別人聽著沒什么,落在方思慎耳朵里,那是無限曖昧。原本一片唏噓,霎時化作尷尬。抬頭四顧,恰好看見墻上掛鐘,趕緊岔開話題:“都這么晚了,該吃飯了。爸,咱們吃飯去吧。”
高干病房區就有餐廳,既供應病號飯,也提供點餐,外帶堂食一應俱全,口味設施與服務俱佳。方篤之有自己的固定配餐,方思慎特地去服務臺說明。這邊坐著的三人看著菜單閑聊。
洪鑫望著方思慎的背影,沖方篤之道:“叔,我哥可真體貼您。”叫得親昵又自然,連姓都省了。
高誠實道:“子夏問孝,子曰‘色難’。師弟有一顆赤子之心。”
這話直說到方篤之心坎上,之前那點齟齬頓時消散,微笑頷首。
洪大少沒聽懂頭一句,后一句倒是懂了,大點其頭:“沒錯沒錯,赤子之心!誠實哥到底是文化人,用的詞就是好。”
方篤之道:“你這么有出息,父母不知多驕傲呢。”
洪鑫撓撓頭:“嘿嘿……我爸到這兩年才不怎么揍我了,說起來,多虧遇上方大哥這么個好榜樣。唉,我就是沒攤上叔您這么有文化的爸爸,弄得如今跟我哥講話,就是那啥,彈琴給牛聽……”
兩個聽眾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等方思慎過來,再當笑話講給他聽。趁著那兩人夾菜的工夫,方思慎橫了洪鑫一眼。越相處越熟悉,他漸漸摸出來,這位少爺有時候是真傻,有時候是裝傻。不過他還沒能完全摸出來,到底什么時候是真傻,什么時候是裝傻。
洪鑫臨走,忸忸怩怩:“叔啊,讓我哥送送我唄。我那個,問問期末復習的事兒……”
方篤之又樂了:“哈哈,送你沒問題,期末復習的事兒你別指望。”
方思慎繃著臉把他送到樓下。
洪鑫挨著他蹭蹭:“我跟你爸處得好,你也不樂意?”
方思慎沉默一會兒,嘆氣:“是處得太好了。”
洪鑫不再說這個,問:“不如一起回去吧?省得明兒大清早往學校趕。”
方思慎搖頭:“昨晚就出了狀況。我爸他不愛用護工,老把人家轟走。”
洪鑫也就是說說,沒指望他答應,一步三回頭,走了。
這邊高誠實跟方篤之對坐飲茶,一時無話。
半晌,高誠實忽道:“您沒讓我跟他講您生病的事,我就沒講。他沒讓我跟您說他收購的事,我也沒說。今天他要來,您說好,我就帶他來了。”
方篤之正含著兩片茶葉,聞啐到杯子里,笑罵:“臭小子!你還中道直行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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