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孩子，別說傻話。”連富海擺擺手，渾不在意。
方思慎沉默。他知道，自己其實無能為力。
連富海淪落到躲進山林當(dāng)野人，并不僅僅因為糾集工人追討工資，赴首府告狀一事而已。三年前阿赫拉鎮(zhèn)政務(wù)府改選，連富海再次上門討要拖欠的工資，新上任的林管所所長動員他一次買斷拿現(xiàn)錢，轉(zhuǎn)眼就把他伐木隊副隊長的名額安插了別人，再活動一番，調(diào)往市里轉(zhuǎn)崗，按月正常領(lǐng)工資。
連富海聽說后，憤怒之余，也長了個心眼。當(dāng)年冬季森林失火——林區(qū)幾乎每年都得燒幾把，正如水鄉(xiāng)每年淹幾回，只不過規(guī)模小的不為大眾所知罷了——林管所照例在采伐火燒木時，趁機多伐了幾百立方良材。自從全面禁伐之后，名正順進林子砍樹，唯有采火燒木的機會。趁機偷伐良材，是本地公開的秘密，也是基層官員最重要的灰色收入。
連富海收集了若干有力證據(jù)，再次跑到首府告狀。州法務(wù)裁判所判定他越級告狀，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發(fā)回了也里古涅市，也里古涅市又發(fā)回阿赫拉鎮(zhèn)。林管所所長帶人去圖安抓人，正趕上連富海久等不耐，預(yù)備直接上京告御狀，堵個正著。
連富海沖方思慎哈哈笑：“話說回來，還有誰揍過林管所的所長？怎的也值了！”
一怒揮拳的結(jié)果，就是逃進林子，一躲近三年。過去冬季伐木，動不動駐扎森林幾個月，住帳篷對連富海來說，真不算什么辛苦事。給方思慎倒碗姜湯，翻出幾張碎皮子鋪在火爐另一面，躺下歇息。
“還是念書好啊。你看姓方的念了書，做了大教授。你呢，也念到了博士。你爸媽要是知道，得多高興吶！”
“連叔……”方思慎不知怎樣開口。連富海分明認(rèn)定了何慎思才是自己親生父親。
幾番輾轉(zhuǎn)，問：“連叔，你覺得我爸……你知道我媽……為什么會犯病嗎？”
連富海長嘆一口氣：“你媽她心里苦哇！她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小姐，冷不丁被發(fā)配到這窮山惡水受凍受累，父母也死了，家也倒了，一輩子回不去。她是覺著沒指望才犯的病。”
方思慎想起從前何慎思偶爾牢騷，連富海也這般替蔣曉嵐說話。當(dāng)時不懂，此刻重溫，霎時懂了。
“連叔，你是不是……喜歡我媽媽？”
連富海一張老臉被爐火映得通紅，連胡子都變色了：“阿致，你……早就知道對不對？你媽媽那么漂亮，誰不喜歡？沒錯，我是喜歡曉嵐，可我從來沒動過歪心思。自從她跟你爸結(jié)婚，我再沒單獨和她說過一句話……難不成你信不過你連叔？”
“連叔，我信你的。”
沉默許久，方思慎輕輕道：“連叔，你知道么，我爸臨終前，跟我說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你說什么？！”連富海猛然坐起，“阿致，你再說一遍，你不是啥？”
“我爸說……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不可能！”連富海低吼。爐火被他呼出的氣息帶得亂晃，大狗也嚇了一跳，哼哼兩聲，重新蜷在角落里。
“為什么不可能？”
“你是何慎思的種，你媽親口說的！”
“連叔，能麻煩你說說當(dāng)時的情形么？”
連富海毫不猶豫：“你大概不知道，我正是你出生那年到的芒干道。”
接受改造的學(xué)生伐木隊里，都會配備一定比例的林場正式工人，既當(dāng)監(jiān)工，又當(dāng)指導(dǎo)。共和三十四年，第三次大改造進入后期，聲勢漸弱，對學(xué)生的監(jiān)管慢慢松懈，故而連富海這樣的新工人也被派過去鍛煉。
“那年剛解凍，姓方的就請假回了一趟京，等他再回來，學(xué)生們都說他家找了關(guān)系，能把他提前弄回去。你媽那時候……死心塌地地喜歡姓方的，那種陰陽怪氣假模假式的白面書生，真不知道哪里好……沒多久曉嵐就被發(fā)現(xiàn)懷了孩子，大伙兒都以為是姓方的，誰也沒想到，她自己說是何慎思的，你爸爸二話不說當(dāng)場就認(rèn)了，你說，這還能有假？”
方思慎靜靜地盯著帳篷頂。半晌，問連富海：“連叔，你說我媽那時候喜歡……喜歡姓方的，那她怎么會和我爸好？還是你覺著我爸是那種胡來的人？”
連富海被問住了：“這……你這么說，還真有點奇怪。”
當(dāng)年暗戀蔣曉嵐的年輕伐木工人連富海，因為蔣何二人公開供認(rèn)不諱的奸%情遭到沉重打擊，半輩子過去，從未想過要去懷疑。
這時方思慎又問：“連叔，你覺著，我爸臨終，會故意編那種假話騙我？”
連富海搖搖頭：“應(yīng)該不會。”突然想到什么，話都說不利落了，“阿致，你不會真的是……姓方的……”
“不是。連叔，這個我知道。”
“啊，那……”連富海糊涂了，“那曉嵐她……她……”
“連叔，”方思慎舔舔嘴唇，腦子前所未有的清晰，“你覺著，我爸那人，如果……如果有女孩子受了欺負(fù)，求他……認(rèn)下孩子，他……會不會答應(yīng)？”
連富海被問懵了。
過了片刻，他重重點下頭：“會。你爸爸……他就是這種人。”
反應(yīng)過來，聲音發(fā)抖：“阿致，你別瞎猜，你媽媽她……她……”仿佛有什么隱藏在黑暗中的妖魔就要跳出來一般，饒是連富海鐵骨錚錚一條漢子，事關(guān)心中珍愛之人，也不禁慌張無措，“怎么會……阿致，你別瞎猜，別瞎猜……”直覺卻告訴他，最殘酷的猜想，往往就是真相。
“連叔，你說得對，媽媽她心里苦。要是……媽媽早些遇見你，嫁給你就好了。”
父親到底是誰，謎語猜了這么久，謎底早已不重要。方思慎這一刻只覺虧欠養(yǎng)父和母親太多太多，特別是有生之年只從兒子那里得到畏懼的母親。淚水悄然滑落，為這遲來的對媽媽的思念和愛。
“你媽媽……去世的時候，我不止一萬次想，她要是嫁給我就好了。可是現(xiàn)在……你看看，嫁給我有什么好？穿不上一件新衣，吃不上一頓好飯。叔沒文化，沒本事，配不上你媽。”
方思慎想：真心喜歡，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只是這人世間，貧賤夫妻百事哀。
樹樁上的手機屏幕閃了幾下，方思慎拿起來，又沒了。
連富海收拾心情，道：“你披上皮袍子出去，往高處走走。”
走到高地，果然信號雖弱，電話終究接通了。時斷時續(xù)，勉強能維持對話。
洪鑫費了好大勁，才把晚上的應(yīng)酬推掉，躲回房間。如杜煥新所，車牌就是通行證，“雪豹”軍車直接開進政務(wù)府招待所，晚飯是市長秘書安排的。據(jù)老林講，若杜煥新來，必定市長親自接待，小舅子來，秘書陪同勉強算過得去。吃完山珍野味，又安排了“獨具地方特色”的娛樂活動。洪鑫知道這一鬧不到半夜不能消停，推說明天想早起打獵，才討了個清靜。
“你說去拜墳，怎么樣了？”
難為他居然一直惦記著這個，方思慎嗯一聲：“還好。我要找的人找到了。”
“找到了就好。你明天怎么走？”
“我定了出租車。”方思慎這才想起出租車的事，等會兒得記著給司機打電話。
“我跟你說，我現(xiàn)在在也里古涅。”感覺方思慎情緒不高，洪大少認(rèn)為不是設(shè)計驚喜的好時候，決定老老實實跟他打商量。
“啊，你怎么……”
“來打獵玩兒，順便接你。你定了幾點的車？”
方思慎算算時間：“晚飯前肯定能到。”
若硬要去接，書呆子多半不高興。自己不熟環(huán)境，等這頭車開過去，還不如他從那頭直接過來。于是洪鑫問：“那我在賓館等你？”
“好。”
兩人對好細(xì)節(jié)，在一陣刺啦噪音中結(jié)束通話，方思慎聯(lián)系出租車司機中午直接到芒干道來接。他潛意識里不太放心那曹副所長，故而不準(zhǔn)備在阿赫拉再做停留。
回到帳篷，連富海望著他：“阿致，你這趟回來，是為了搞清楚你爸的遺？”盡管有了那樣的猜測，他并不打算更改何慎思的稱謂。
“是，回來看看連叔你，順便問問這事。本想拜一拜爸媽的墳，但是林子里老樹都沒了……”不知怎的，跟洪鑫通過電話，心情莫名輕松許多，重新說起這些，語調(diào)十分平和。
連富海聽到最后一句，臉色微變：“你爸的骨灰，被姓方的起走了……你不知道？”
“什么？”
“你真不知道？”
方思慎茫然搖頭。
“就是你走那年秋天，姓方的突然回來，說是給你辦收養(yǎng)手續(xù)，把戶籍遷到京城去。又說你爸本來就是京城人，應(yīng)該遷回去重新下葬。我問他要不要把你媽也帶走，他說拿不了。我……咳，阿致，叔對不住你，叔動了私心……”見方思慎眼睛一眨不眨瞅著自己，硬起頭皮道，“當(dāng)時那片林子砍到跟前來了，咱們一塊兒種的松樹遲早保不住。我想著，總不能讓你媽迷了路，便自作主張……把曉嵐移到里頭去了……你要是想帶走，叔明早就領(lǐng)你去……”
原來竟然還有這么回事。
方思慎定定神：“先這樣吧，連叔。這次沒準(zhǔn)備，等下次再說。”
一對無奈夫妻，死后各自被愛人帶走。或者，是另一種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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