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方便方篤之,方思慎出院定在周六下午。回到家,紫砂煲里煨著湯,清爽恬淡的味道中夾雜著隱約一縷藥香,典型的江南風格,不濃郁,卻飄得屋里每個角落都是,從鼻子吸一口進去,五臟六腑都十二分熨帖。
“先歇會兒,很快就吃飯。”方篤之放下東西,準備進廚房。
“爸,您也先歇會兒,還早呢。”
方篤之看看表,確實有些早,順手幫兒子收拾起來。父子倆一邊歸整,一邊說話。
“這學期怎么安排?”
“大一大二的課接著上,一周八個學時,四個半天。課題剛開了個頭,還好耽誤得不多,稍微趕趕,應該能按原計劃往下走。論文答辯預計在五月份,主體部分上學期就寫完了,再補充點資料,最后精校一遍,我想花不了太多時間。”方思慎皺皺眉,“最主要的事,還是課題。要是第二筆經費能多批些,進度還能再快點兒,現在實在太慢了。”
方篤之故意道:“我安排安排,準備你七月份過來?”
果然立刻遭到反對:“那怎么可能?七月份這課題只怕三成都沒有,怎么也得等到收尾階段……”
“你自己講的,畢業就過來,跟爸爸說話可以不算數是不是?”方大院長哀怨地望著兒子。
“爸爸,我說的是,把這個課題做完,就申請去人文學院博士后流動站。您明明聽見了,明知道我不能半途而廢……”覺得這樣的父親很令人無奈,方思慎轉頭小聲嘟囔,“真是……”
方篤之滿臉無辜:“是嗎?那大概爸爸聽錯了。這個課題做完就過來,這回我沒聽錯吧?”
“嗯,我會提前跟老師說。”
方篤之高興了,裝模作樣地抱怨:“一周八個學時,一個國家一級課題,這工作量比正兒八經教授都多,別說你還有自己的論文要做。華大鼎那糟老頭子,真不怕累死自己徒弟!你可給我悠著點兒,要敢弄到再進醫院,我會直接替你辦休學。”
方思慎乖乖點頭:“不會的。”也不知道是說不會進醫院,還是說不會休學。
收拾好東西,方篤之開始做飯。方思慎要幫忙,被轟了出來。
吃飯的時候,跟父親約定這學期接著住校,周末回家,方篤之同意了。畢竟來回奔波既費時間又辛苦,日子還是安定一些為好。吃完飯,方思慎主動去洗碗,又被攔住,只好回房做自己的事。正做得入神,方篤之敲兩下門進來,手里端著黑乎乎的湯藥。
“不燙了,喝吧。”
“謝謝爸爸。”
“明天在家再喝一服,去學校把成藥都帶著,自己別忘了按時吃。”
“好。”
等他喝完,方篤之接過空碗不走:“小思,我記得你說過,等回家了有話跟爸爸說——這回我沒記錯吧?”
方思慎忍不住一笑。想到即將要談的話題,又笑不出來了。
“爸爸,我一直沒有告訴您,到底為什么回芒干道。我,我……”事到臨頭,方思慎發現,不過一句話,如此難以出口。忽然起身出去,到客廳架子上翻找特效降壓藥。
方篤之看他這樣,勉強笑道:“小思,你嚇唬爸爸還嫌嚇唬得不夠?這是準備要我老命么?”
方思慎面向父親:“爸,對不起。我這次瞞著您回芒干道,是因為……因為……”
方篤之輕聲接道:“因為你想你媽媽了,對不對?”
“是……也不完全是……我……我……”一咬牙,“我偷看了您柜子里的信。”
方篤之似乎沒聽明白:“你偷看了……什么信?”
“就是……您鎖在書房柜子里的,何爸爸……當初讓我捎給您的……那封信。”
“當啷!”方篤之手中藥碗掉在地上,與木質地板相撞,裂成兩半,聲音清脆好聽。
“爸爸!”方思慎慌忙過來扶住他。
方篤之穩穩心神:“沒事。小思,我沒事。”
方思慎扶他到沙發上坐下,擔心地盯了好一陣,見確實沒有問題,才去收拾地上的碎片。仔仔細細打掃干凈,洗了手坐過來。
方篤之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一臉深沉。方思慎滿肚子的話,不知從哪一句說起。沉默許久,問:“爸,真的不頭暈?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沒事。”方篤之睜開眼睛,“小思,其實你不用偷看的。你想看,直接跟我說,我會拿給你。”
“對不起,爸爸。”
“那天你回家收拾屋子,第二天就病了,是因為這個吧?”
方思慎張張嘴:“我……”
方篤之不等他說完,又道:“這么多年,你從來沒有好奇過那封信的內容,為什么突然想到找出來看?”
“我……”被父親鎮定自若的神氣感染,方思慎總算能平心靜氣說話,“不是突然想到的,是因為爸爸您住院的時候,我第一天去醫院,半夜您不舒服,說了一些話……”
“原來是這樣。”方篤之想起了那夜的恍惚。他一向沉穩自持,近年更是城府日深,偶有失態,無不是在兒子跟前。沒想到犯個高血壓,會混亂到如此地步。
“你那時候就知道了,居然一直忍到過年?”語氣中不覺帶出兩分冷意。這孩子性格里這種優柔又沉郁的地方,像足了那個女人,他的母親。
“我……實在太吃驚,總覺得是做了個夢,心里也就真當它是個夢。直到那天回家打掃衛生,才注意到書房里那個上鎖的柜子,忽然就忍不住了,明知道非常不對,可就是忍不住……”
“你其實可以問我的。只要你問,我會告訴你。”
“我不敢。怕您生氣,身體受不了,更怕……”方思慎頓了一下,“我更怕,一旦問出口,會真的……真的……沒有爸爸了……”最后半句,幾乎聽不見聲音,只有氣流從空中滑過。
方篤之回憶起那些時日與兒子相處的點滴細節,竟不知他默默承受多少煎熬,心頭憐意大起。若非自幼跟著那個人,怎么能養成如此溫和善良的品性?
但有些事,卻不能不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