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洗澡著了涼。”洪鑫心里明白,肯定是在浴室折騰太久搞出來的惡果。又一想,兩個星期沒做,那會兒就算是刀子架在脖子上,只怕也收不住。所以節(jié)流不行,還得開源,要下大力氣給他補。
秋嫂猶豫著要不要委婉提醒一下,畢竟這位東家還太年輕。看他動作熟練體貼,明顯久經(jīng)鍛煉,又忍住了,只問:“用不用去醫(yī)院?”
“沒到四十度,應該不用。他一著涼就愛發(fā)燒,處理好了,下去得也快。先這么著看看,不行再去。”
到早上的時候,溫度差不多就下去了,洪大少覺得自己真是英明無比。后半夜沒怎么睡,心頭一松,立馬困得昏天黑地。把裹著毛毯的人往懷里一摟,倒頭就睡。
方思慎一口氣睡到晚飯時分,睜開眼睛,愣愣躺了半天。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而是根本不知道自己還在不在。直到靠在床頭被人喂飯,終于重新拾回意識,紅著臉吶吶道:“真是……太過了……以后不能這樣……”雖然自己比較被動,但只要穩(wěn)住立場,事情絕不可能發(fā)展到這種程度,所以兩個人都有責任。
洪大少點頭:“嗯,是該吸取教訓,不能這么久不做,會死人的。”喂他一口,自己吃一口,邊東拉西扯地閑話,心里有一種源源不斷往外冒的舒坦和滿足。
方思慎看見窗外昏暗的天色,隱約能回想起昨天半夜的情形。謝謝已經(jīng)沒法說出口,便微笑道:“你都能當醫(yī)生了啊?”
“可不是,回頭等我再研究研究,準保叫你……”對上他清澈的雙眼,洪大少把半句渾話咽下去,賊兮兮一笑,吃飯。
方思慎知道不能追問,換話題:“老師們都很喜歡你準備的酒和菜。”
“喜歡就好。那你呢,你喜不喜歡?”
“嗯,喜歡。你這兩天不忙了?”
“不忙了。”洪鑫滿臉掩不住的得意,“知道我為啥不忙了?洪大跑回河津跟我爸告狀去了,我爸這會兒走不開,怎么也得下個月才能來,所以這兩天我趕緊偷空清閑清閑。”
“那……你爸要來,沒關(guān)系嗎?”
洪大少臉色鄭重了些:“有關(guān)系是有關(guān)系,倒也沒那么大關(guān)系。揍一頓是免不了的,你看我這兩年健身館跑那么勤,基本為的就是這一頓……”
聽著簡直就像充滿期待似的。看見方思慎滿面憂色,洪鑫哈哈笑:“我是他兒子,再狠能狠到哪兒去?打一頓能讓他出氣,能解決問題,沒什么不好。”
方思慎莫名地不安起來:“你到底……做了什么?”
“你放心,反正不是壞事。等過些時候,了結(jié)得差不多了,我再慢慢告訴你。”
吃了一會兒飯,洪大少忽地嗤笑:“你知道嗎,江彩云來找我要錢了。”
方思慎吃驚:“真的?不是說……”
“好像她家里什么人突然得了大病,說是想跟我借十萬。”
“那,你準備借嗎?”
洪鑫反問:“你覺得我要不要借?”
方思慎思量片刻,蹙起眉頭:“事情變成這樣,很麻煩……不過,到底借不借,你的錢,當然你做主。”
洪大少舒服不少,哼道:“借不借,不是問題。問題是那時候我聽你話去跟她道歉,這妞把老子好一頓損!我他媽就跟孫子似的,從頭到尾忍了下來。一想起這個,我心里頭就覺著憋到肝兒疼!”
方思慎沒想到還有這段,輕聲問:“她說你什么?”
“說我對你那啥,這個就不提了。主要是損我沒人品,反正卑鄙無恥下流都用上了。還說我,那話怎么講來著,嗯,窮得只剩下錢,還有什么,啊,用金錢侮辱他人,其實侮辱的是你自己,一大堆這個那個,我學不全,總之沒半句好話……”
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方思慎心中涌起十分憐惜。拍拍他腦袋,那一個順勢就趴他身上了。
一邊想,一邊慢慢開解:“她不理解你,所以誤會了。也是你自己說了一句錯話,導致了她的誤解。人不知而不慍,沒必要為別人幾句話生氣。關(guān)鍵在于,你覺得自己是她說的那種人嗎?”
“當然……”洪鑫吐出兩個字,停住。
方思慎以為會得到一個確切而堅定的答案,沒想到竟是長久的沉默。意外之余,認真思考起來。聯(lián)系到他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耳濡目染身體力行的一切,明白了,江彩云的指責只怕相當貼近某種事實,雖然令他委屈難過,卻更令他反思動搖。
這真是件好事。
“洪歆堯,我知道,你不是她說的那種人。可能你身邊確實不少那種人,你跟他們在一起,免不了用那種方式做事,也許……偶爾忘記自己到底要成為什么樣的人了。但是我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別的不說,就說江彩云的事,你去向她道歉,這是知錯能改,還忍受她并不符合實情的批評,這就相當有涵養(yǎng)。我覺得,非常……非常男子漢。”
洪大少一骨碌爬起來,捧著方思慎的臉狂親:“唔,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只要你知道……就行了……”
共和六十二年六月,端午節(jié)前一天,方思慎陪華鼎松在小白樓整理了一些東西,送到銀行保險箱里存放。他第一次知道老師居然在銀行有個尺寸不小的保險箱,吃驚歸吃驚,卻沒多問。放東西的時候,華鼎松領(lǐng)著他一起進去:“年紀大了,容易犯糊涂,密碼你幫我記著點兒。”
方思慎這回是真驚著了:“老師,這不合適……”
華鼎松拍拍他的手:“你不幫我記著,誰幫我記著?這些個零碎雜物,除了交給你,還能給誰?這事兒啊,我就告訴你一個人。包括你郝奕師兄、你爸,還有姓洪的那小子,什么人都不要說……”
方思慎聽得心驚肉跳,這儼然就是交代遺囑的意思。心里一忽兒涼一忽兒熱,生怕一開口,眼淚就要掉下來。
“你看我最近精神頭不錯?我琢磨著,也就不錯這些時日了……有生之年,怕是沒機會去看看小安。這幾日我天天想,怎么就那么愚蠢,非把時間花在別的亂七八糟事情上,臨到死也沒想起來去看看兒子呢……”
方思慎當即下了決心:“老師,我計劃計劃,咱們放暑假就去。夏天去芒干道最好,風景好,還涼快。”
六月中,京師大學畢業(yè)典禮,日子與人文學院并不沖突。方思慎興沖沖回家邀請父親,卻不想方大院長面露難色。
“小思,對不起……爸爸恐怕不能去了。最近有些事,我不適合過去露面……”
可能清算金帛工程的風聲已經(jīng)漏出,這時候,能多低調(diào)就得多低調(diào)。方大院長已經(jīng)打算好了,先到花旗國躲一躲,回來就裝病住進醫(yī)院去。
只是如此重要的時刻,卻不得不對兒子食。方篤之知道,自己又多了一個終生遺憾。他很無奈,無奈到說不出更多解釋的話。
失望之下,方思慎只能說:“沒關(guān)系的,爸爸。”
于是畢業(yè)典禮當天夜晚,被某人脫了正裝壓在床上,發(fā)誓以后衣服都歸他買。
六月下旬,方篤之出差去花旗國,方思慎終究還是頂著父親的黑臉給衛(wèi)德禮捎了件禮物。
沒了畢業(yè)論文的壓力,本科生的課也已近尾聲,只須盯緊課題進度即可,方思慎比之前輕松許多。論文答辯結(jié)束后,他也結(jié)束了長住四合院的日子。父親一出差,連周末回家都省了,天天泡在學校弄課題。洪鑫怕洪要革隨時殺到京城來揍自己,也就沒有反對,只定期約個會便罷。
星期天早上,方思慎接到洪鑫電話:“我在廖鐘大哥的診所,哥你有空來一下唄。我們都沒吃早飯,你順道帶點過來,我想吃糖油餅和豆腐腦。”
雖然沒說什么事,但方思慎知道肯定有事。聽語氣挺高興,不疑有他,掛了電話就出門。周日清早,公車快得像火箭。拎著早點推開“便民診所”的鐵門,邁進“門診部”,看見洪鑫右胳膊打著石膏掛在胸前,手一松袋子就往下滑。
廖大夫眼疾手快,一把撈住。
洪鑫沖方思慎咧嘴:“沒事沒事,就是骨折,我爸揍我,伸手擋了一下,不小心就咔嚓,折了。”
聽見“咔嚓”兩個字,方思慎覺得自己胳膊也好似隨著那聲響,猛地一陣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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