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搖搖頭,他手里有個現成的理由:“我要通知他來補考。”
國學院的補考安排在九月底,方思慎已經接到教務處通知,準備上交試卷,填寫名單。
“那您不如給他打個電話。就他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上哪兒找人去?”
“好,謝謝你。”
說是這么說,電話卻拖著沒打。
過了兩天,到教務處填表,領取補考安排。按照慣例,補考名單由教務處統一整理,通知到人。但實際上,誰該考誰不該考,上學期期末就已經明了,師生心里都有數,有些老師還特別喜歡單獨通知學生。方思慎的做法,是期末成績出來后給學生發封郵件,提醒假期復習。
有鑒于此,教務處難免懈怠,把這項工作省了。當方思慎問起,那動輒師太便不樂意了:“自己考試不及格都不放在心上,念的哪門子書?這么多人,每一科都挨個打電話,我們這還干不干正事了?都改接線員得了……”來者不過一個博士后,連起碼的職稱都沒有,教訓起來十分酣暢。
數落半天,見方思慎默然受著,大概有點良心發現,態度軟下來:“外間就有電話,你要用就去用。嚴師出高徒,學生都是你這種好好先生慣壞的……”
方思慎聽見她的話,心里就跟開了扇窗似的,陡然變得亮堂。高高興興道過謝,捏著補考名單來到外間,撥打第一個學生電話時,竟連著錯了兩次。
洪鑫留在最后一個,熟悉的號碼撥出去,盲音一聲跟著一聲,那頭終于接起:“喂,哪位?”
因為太過緊張,嗓子好像被扎住了似的,方思慎第一個字居然沒能吐出來。
那邊聲音大了些:“喂?請問是哪一位?”極其正經禮貌,帶著隱約的試探。
這樣的洪鑫令他感到陌生,不由得頓了一下,才開口道:“這里是京師大學國學院教務處,請問,”停一停,“請問,是洪歆堯同學嗎?”
那邊沒說話。呼吸在話筒中漸漸同步,聽見他說:“我是。請問有什么事?”
“九月三十號下午兩點在‘學而樓’201舉行音韻訓詁補考,請你按時參加。”
“好。”過了片刻,才問,“要帶什么嗎?”
“請帶上學生證和相關文具。”
“好,謝謝。”
方思慎吐出一口氣,正要放下電話,就聽那邊急急追問一句:“不知道監考老師是哪位?”
“補考人數低于二十,由本科目任課教師監考。”
“啊,好,謝謝!”
教了好幾年課,方思慎頭一回盼起補考來。臨到考前那天晚上,突然想起他肯定沒復習,只怕根本考不過。心底閃過一絲動搖,隨即釋然:畢業前還有一次機會,實在過不去,叫他重修算了,反正多學一輪也不吃虧。眼前出現某人撒潑打滾死乞白賴模樣,獨自對著試卷笑起來。
第二天下午,方思慎準時來到考場。201是個小教室,因為補考音韻訓詁的一共不過八個。然而這個比例在國學院已經算相當高了,像文學概論、當代經典之類科目,都是百分百通過。才到門口,就聽里邊有人喧嘩談笑:“是兄弟就罩哥們一把,考完了我請客!”
方思慎出現,那幾個學生都幸災樂禍地瞅著洪大少。
“方、方老師,”洪鑫一愣,旋即涎皮賴臉湊過來,“您什么也沒聽見,對吧?”
就是這一挑眉一動眼,整個世界都輕松了。
恍若置身往昔某個人前相處閑暇時刻,方思慎把手往身后一背:“我應該聽見什么?”
“嘿……剛我們開玩笑呢,”說著,洪鑫拿起書包坐到墻角,“您看,我就窩這兒了,誰也挨不著,這可夠清白了吧?”
其他學生也嘻嘻哈哈找位子坐好,抓緊考前五分鐘抱佛腳。鈴聲響起,試卷發下,教室里只剩下“刷刷”寫字的聲音。
之前種種焦心憂慮惦記思念,真見著人,鬧哄哄熱騰騰在眼前活蹦亂跳,忽然就煙消云散,甚至有些不知那些沉重忐忑所為何來了。
方思慎站在前邊,悄悄看向洪鑫。本以為他定要干熬枯坐兩鐘頭,不料正在奮筆疾書。明顯變瘦了,五官無端銳利幾分,看去反而更加成熟。此刻安安靜靜坐在那里答題,收起裝傻賣乖嬉笑模樣,沉著中滿是無法忽視的張揚跋扈,一點憂郁氣息也無。
有一種人,天生就是屬彈簧的,壓得越狠,反彈力越大,果然用不著別人操心。
洪鑫似乎感應到什么,猛然抬頭。視線膠著片刻,沖講臺上那人招招手。他坐在最偏的角落,除了方思慎,誰也看不著。
方思慎抬腿往前走,走了兩步,意識到什么,從另一列座位繞過來,低頭裝作查看學生答題狀況,其實什么也沒瞧見,磨磨蹭蹭踱到角落的位子前。
洪鑫從桌子底下伸出胳膊,抓住了垂在邊上的那只手。順著手指一點點往上交纏,漸漸全部包在掌心里,搓捏揉弄。就是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好似包含著說不盡的柔情密意,濃稠得令人窒息。方思慎只覺左手越來越緊,越來越熱,指掌間濕滑粘膩,竟至呼吸都有些不穩起來。
冷不丁清醒,狠狠反捏一把,把手堅定地一點點往外抽,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到講臺,端坐在椅子上。
對老師來說,監考的時間本是最難熬的,方思慎卻覺得這一場異乎尋常地快。提醒學生還有十五分鐘交卷,照例做最后一圈巡視。洪鑫舉手,他只好走過去:“有什么問題?”
洪大少指指卷面:“寫不下了。”
方思慎低頭一看,最后的論述題居然密密麻麻寫滿了,可惜字太大,直擠到最邊上。
“寫背面吧,標清楚題號就行。”
“哦。”
方思慎正要離開,忽見他攤開左手,掌上寫滿了字:
“別擔心,你之前要我背的一個也沒忘,肯定能過。別打電話,有監聽。他們沒拿我當回事,所以能回來上課。我爸還沒放回家,我得忙這個,搞定了告訴你。你瘦好多,要多吃飯,好好睡覺。”
方思慎看完,鼻子微微發酸,沖他輕輕點頭。就見洪大少一口唾沫吐到掌心,在褲腿上蹭蹭,字跡頓時不見了。
方思慎呆呆看著,莫名想到,他真要作弊,自己恐怕是抓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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