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大學國學院辦公區入口處的主布告欄上,一張訃告占據了近半面積,十分醒目,過路師生都會不由自主停下腳步,看個究竟。有人順口就讀了出來:“著名古文字學家、夏文字演進史專家、國家卓越貢獻學者、高級教授、黨員華鼎松同志于十一月十八日因病醫治無效逝世……”
方思慎遠遠站著,越過堆疊的人頭,看見白紙上縱橫交錯的黑色筆畫,仿佛干涸大地上坼裂出數不盡的溝壑,傾九天之水也無法注滿填平。
人群漸漸散去,他才一步一步走過來。
老師的去世,讓他比任何時候都懂得死亡是怎么回事。年少時經歷雙親離世,因為有過于廣闊的空間和充裕的時間給他緩沖,供他想象,于是死亡好比天邊縹緲的云,夜晚朦朧的夢,回味再三,才懂得傷心,用哭泣加以宣泄。而在如今所處的復雜現實里,死亡一旦發生,無數人便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提醒你料理后事,催促你認清生與死的界限。在這個過程中,悲傷被飛快地碾壓踩踏烤干,根本來不及凝成淚水。
方思慎站在布告欄前。單就這張紙而,華鼎松的死,不論內容還是形式,都比葉遂寧氣派得多。
這張訃告,是方思慎自己寫的,也是他自己貼的。那時候,院辦的工作人員為死者頭銜爭執半天,又打了好幾個電話請示領導。方思慎本來一腦袋漿糊,反被他們吵得回了神,對“黨員”二字提出疑議。
恰逢黨務辦好不師太在場,冷笑道:“華大鼎可是三十多年黨齡的老黨員了,他又沒退過,怎么不是?”
方思慎疑惑:“我從來沒幫老師交過黨費……”
院辦的人接話:“現在都是直接從工資里扣。黨員才好,很多手續辦起來要方便得多。”抄出一張大白紙,“這個是有稱號的高級教授,用對開,上上周那個葉遂寧,是普通教授,就只能用四開。”
說著,扯張公文紙打草稿。方思慎看他明顯只會寫簡體字,試著道:“您起草好稿子,我來抄行么?”
“怎么不行?學生替老師寫,天經地義。”稿子擬得很快,并不問他意見,“那邊大桌子寫去,貼正對著大廳那塊布告欄上。”
方思慎取了筆墨,像臨摹竹簡帛書般一筆一畫寫起來。談不上多少書法藝術價值,可取之處不過在于凝重方正,有種類似雕刻的效果。
圍觀幾人應景般贊了兩句好字,方思慎充耳不聞,只在心里一遍遍回放老師臨終時拉著自己的手說的那句話:“硬扎些。人活著,要硬扎些……”
貼好訃告,還回頭咨詢院辦老師其他事宜。華鼎松治喪委員會頭三位是院長、主管古夏語研究的副院長、院辦主任,然后就是院辦這位邢老師和方思慎自己。
“小方啊,按照華老的級別,進西山公墓是毫無疑問的。追悼會就定在東禮堂松柏廳,過去不少高級教授也是在這個地方。你知道,雖說喪葬費全額報銷,但上邊規定的數目許多年不變,現如今頂多能負擔起幾項最基本的開支。一般家屬為了辦得稍微像樣些,都會再補貼一點。添多添少,是個心意……”說罷,一臉真切期待望著方思慎。
“可是……老師自己的意思,一切從簡,連追悼會都不開。是黃院長說……”
華鼎松怎么可能在身后留一攤瑣屑俗事為難自己的小弟子。早在中秋節國學院派人去看他,就表達了這個意愿。奈何撒手一去,到底說了不算。
“連追悼會都不開,像什么話。你也聽見黃院長的指示了,華老是院里古夏語這塊泰山北斗級的老教授,連個讓人追思悼念的機會都不給,叫外邊怎么看咱們?只是費用這塊兒,追悼會安排在頭七之后,光是這些天停靈的租金,一天就是八百。還好不是夏天,否則租冰柜什么的,至少翻倍。回頭火化,再加上骨灰盒,還不知道什么價碼。當然,這些算是基礎項目,肯定能報,但松柏堂可是計時收費,何況到時候用什么棺、擺什么花,錢不一樣,那效果差別大了。你不是一直幫他管著私人賬目?總不至于一點積蓄都沒有。”
方思慎實在不喜歡他說話的內容和口氣,但還是解釋道:“老師的積蓄是有一點,不過已經交代了去處,不敢動用。”
“華鼎松無親無故,能有什么去處?”
方思慎正視著他:“老師雖然沒有親人,故人并不少。那點積蓄已經說好,要用于資助幾位生活困難的老朋友。”
對方一臉愕然。半晌,將信將疑道:“這樣啊……那我再請示一下院領導……”
方思慎站在自己親手寫就的訃告前,恍惚覺得老師不是被醫生宣布了死亡,而是被面前這張紙終結了生命。
離追悼會還有三天,關于喪事安排,他有一籮筐的事要做,卻突然生出一股濃重的悲慟,機械地邁開腳步,往華鼎松辦公室走去。
沒想到居然有兩個學生在里邊堅持干活。從老師病危到去世,方思慎已經差不多一個月沒怎么過問課題了。學生跟他打完招呼,說了說進度,才問起華老的追悼會。雖然都知道這個課題屬于華鼎松教授,但實際上,這些學生連老頭的面都沒見過,當然談不上任何感情,也不受什么影響。只不過還是明確表態,追悼會當天一定會去送別華老。
緊接著一個學生道:“方老師,昨天有兩個研二的過來,問我們什么時候搬。他們說這屋子院里撥給了楚風教授做辦公室,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方思慎大驚:“什么?!”
楚風就是在他畢業論文答辯會上鋒芒畢露的那位京師大學國學院古夏語教授。
另一個學生道:“他們是不是弄錯了,這地方不光是華老的辦公室,也是我們課題組的根據地,怎么可能說搬就搬?再說他們什么憑據都沒有,我看就是信口瞎說。”
方思慎站了片刻,道:“我去問問。”恍恍惚惚走到門口,想起什么,回頭叮囑學生,“再有人來,你們不要理,第一時間通知我。”
辦公樓是棟后現代風格建筑,整個國學院辦公區呈u字形,領導都在另一邊的樓上。方思慎不可避免地再次路過那張訃告,停住腳步凝神想了想。
老師說:“硬扎些。人活著,要硬扎些。”
他并非沒有人情世故經驗,心里非常清楚,那兩個學生透露出的信息,很可能是真的。甚至,僅僅只是個開端。
忽然想到,如果是老師自己,面對這種情況,會怎么辦?
一定揮舞著拐杖,把他心目中的小兔崽子痛罵兼暴揍吧……想到這里,居然不覺露出一縷微笑來。
找到院長辦公室,秘書說:“黃院長正在開會,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轉達。”
“不知道會議什么時候結束?”
“這可不好說……快的話半個小時,慢的話兩三個鐘頭也有可能,這個會結束,后邊緊接著還有檢查工作……”那秘書說得幾句,敷衍拖延腔調毫不掩飾就出來了。
“謝謝。”方思慎轉身就走。秘書以為他要離開,待見是反方向往走廊里頭去,才追在后面叫:“哎!你上哪兒?你要干嘛?”
國學院的會議室都在這條走廊盡頭。方思慎疾行幾步,把門挨個敲兩下推開,敲到第三間,果然一幫領導正圍坐在豪華氣派的圓桌旁。
“黃院長,”暗中吸口氣,“能不能耽誤您幾分鐘?”
領導們被意外驚到,表情都有些呆滯。這時秘書趕上來了,氣喘吁吁要拖方思慎:“你這人,怎么這么不懂規矩?快走快走,別干擾領導工作!”
方思慎抓住門框不松手。那秘書一時拖不動他,拉扯起來也不好看,僵持著等領導指示。
黃印瑜露出和藹的微笑:“啊,是,是小方是吧?十分緊急嗎?要不是十分緊急,你看這,我這正說到一半,能不能請你在我辦公室稍微等等?”因為華鼎松去世,方思慎最近跟院長有過直接交道,是以還認得他。
方思慎有些為難。他知道這些人待人接物,故作姿態、信口開河,根本不用底稿。但真堅持不讓,事情說不定會越來越糟糕。
黃印瑜生怕華大鼎的學生發起瘋來跟死老頭子一個脾氣,溫安撫道:“放心,不管是什么事,該怎么辦一定怎么辦,你要相信組織。我這邊很快就結束了,稍微等一下,啊?”
方思慎望了他一會兒,點點頭,默然退出,順手帶上了門,回到院長辦公室外的小客廳等著。那秘書十分不忿,但因了黃印瑜最后的態度,也不敢發作,冷著臉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