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鑫跟方篤之在客廳說話,方思慎待在書房收拾從療養院取回來的書籍資料。開始還不時停下來聽聽外邊的動靜,后來漸漸全心投入手里的活兒,加上睹物思人,難免想起老師,惆悵傷感,不知不覺把那翁婿二人忘了個徹底。
有人敲門,聞聲抬頭,看向門口。
洪鑫直接推開門,大大方方道:“哥,我走了,回頭給你電話。”眼神卻定在方思慎身上,看他盤坐在書堆里,迎著燈光仰起臉,明顯還停留在之前的思緒中,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溫和而又悲憫的氣息。這種形容詞洪大少當然想不出來,他只是一瞬間冒出上前擁抱對方的強烈渴望,胳膊伸到一半,又慢慢放下,五指收攏,捏成一個拳頭。
方思慎被他一句話驚醒,從蒼茫悠遠的哀傷中回過神來,立時被面前人與當前事激起無數紛亂的念頭:他又要走了,一個月才能回來。他在路上問了一句很重要的話,那時覺得不必追究,此刻卻突然慌亂起來,似乎非問個明白不可。他跟父親談了這么久,都聊些什么?他家里發生了這番變故,以后要怎么辦?……
各種沒想到的沒想透的被重逢的激情沖昏頭腦一時忘記的問題,臨別時分,不約而同跳了出來。
“你……”
“小思,怎么坐地上?”方篤之也到了門口。
方思慎一驚,所有念頭如潮水般退卻:“沒事,不、不冷。我鋪著墊子,這樣方便。”
轉向洪鑫,拿出全部力氣控制自己,叮囑道:“別誤了車,路上注意安全。”
洪鑫深深看他一眼。因為背對著方篤之,那眼神肆無忌憚,沉甸甸壓得方思慎動彈不得。
“嗯。”洪大少點點頭,轉身向方篤之告辭:“叔,等開學我就和誠實哥聯系。跟您那些虛禮就不必講了,回頭給您看實在的。”
方篤之和藹微笑:“叔還信不過你么?年輕人有闖勁,又有韌勁,實在叫人佩服哪。”
洪大少客氣幾句,干脆利落地走了。直到他離開,方思慎都沒來得及從書堆里爬起來。
方篤之象征性地送到客廳門口,回書房找兒子。
“小思,餓了嗎?有現成的高湯,煮個面條算了,行嗎?”因為洪大少這不速之客突然造訪,已經過了平時晚飯的點兒。
方思慎正發呆,聽見父親問話,趕緊回應:“啊,好。”
方篤之蹲下身隨手翻了翻面上幾本書:“不如把那間空房收拾出來,給你做個書房。你這一大堆弄回來,這屋子可擺不下了。”
“啊,好。”
見兒子總有點心不在焉,方篤之暗忖大概因為再次面對華大鼎遺物的緣故。東拉西扯幾句,出去準備晚飯。等到飯吃完,一心以為兒子必定要問洪歆堯跟自己又做了什么交易,卻始終沒等到。方篤之稍加思量,索性主動挑明:“小思,洪歆堯有沒有跟你說為什么事來找我?”
“他沒說。但是……”方思慎不由得揣測起來,很快有了結論,想想不必隱瞞,直接道,“我猜,也許是真心堂的事?”
“沒錯。這洪大少真是不可小覷,我還以為真心堂之前來不及出手的東西都沒了,誰知他老早就在郊區租了個倉庫,神不知鬼不覺成功轉移。如今風聲過去,準備拿出來參加春拍會。最近行情又漲了不少,此番耽誤半年,反而因禍得福了。”
方思慎不知接什么話才好,于是“嗯”一聲,就這么聽著。
“他那意思,倒像是怕你誤會……”
方思慎詫異:“誤會什么?”
“誤會他利用你來利用我。我看,他確實像是真心想要保住你這個朋友。”方篤之輕哼一聲,“這小子,倒是有眼光。”
方思慎愣了愣,恍然明白,如此一來,父親絕對不會把洪歆堯的殷勤主動,聯想到別的地方去。
“那……爸爸,你們談了些什么?還是……你答應他什么了?”
“也不算答應什么,不過是等開學再看。”方篤之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洪要革雖然出來了,估計經此一役,洪家只怕也折騰得五癆七傷。換屆選舉三月進行,這個年關就是最后的緊要時刻。誰知道臨到陣前還會發生什么?總有熬不過去的倒霉鬼,到頭來成了棄子當了炮灰。總之,一切都等過了三月再說。”
方大院長難掩心中得意:“所以,這個寒假放得好啊。他要總找上門來,還真是叫人有些為難。”
方思慎忍不住腦子一熱,挺直脊背:“爸,您別這么說,我從沒有,從來沒有,覺得被洪歆堯利用了什么。”
被父親探究的目光掃過,那股熱度立刻迅速降溫,斟酌著辭解釋:“算起來,我們認識很久了。拋開他救過我、他的家世背景、行事作風、他跟您有什么合作,這些統統不說,我覺得……他是一個……值得相交的人。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知道他跟我不是一類人,但是他重感情,不虛偽。他愿意跟我……做朋友,我很高興。至于別的,我過問不了,也只能……不去過問。”
方篤之不以為然:“事情哪有這么單純?別看他年紀不大,那種環境出來的人,復雜得很。說什么話,做什么事,都是帶著目的的。你以為……”
見兒子睜大眼睛望自己,方篤之搖搖頭:“我不是說他一定不好,只不過……總之,君子之交淡如水,一般往來就行了。今時不同往日,他要是跟你提什么,你就往我這兒推。還是那句話,一切等過了三月再看。”
方思慎點下頭,不再接父親的茬。扒拉幾本書,站起來:“爸,我去把那間空房打掃打掃。趁著放假有空,收拾出來用。”
方篤之從書房門口望出去,可以看見兒子的身影來回穿梭。換了件舊衣裳,袖子挽得高高的,拎著水桶和抹布。忽然酸溜溜地想,下回得記著讓洪歆堯幫忙套套話,那段貌似無疾而終的戀情,到底后事如何。
整個寒假,方思慎都十分清閑。應該說,自從上大學之后,再也不曾這么清閑過。沒有課題,沒有論文,沒有項目,一門課已然熟透,用不著多準備……總之,第一次不必面對任務和期限,完全按照自己的節奏閱讀、思考、研究。這種沉淀般的感覺令他頭腦清透,身心愉悅。仿佛這些年積累的東西終于融會貫通,隨手抄本翻毛邊的舊書,都能看出耳目一新來。
家中多余的那間空房整理好之后,方篤之又給兒子訂購了幾個書架,原先擺在臥室的書桌電腦陸續搬進去,終于成為方思慎的專屬書房。
方院長有種兒子這才真正回歸的感覺。每每看著那扇閉合的門,知道他就在里頭翻書寫字,心里便踏實無比。除非迫不得已,根本舍不得去打攪。而對方思慎來說,書房確乎是比臥室更能產生歸屬感的所在,假期絕大多數時間,他都待在這里。想想學術問題,累了,便想想個人問題。有時候,是想著個人問題,累了,才去想學術問題。
因為清閑,于是想得前所未有的細致和深遠。
越想越慌。
總覺得洪鑫臨走那天問的那句話大有內涵,不是打算要做什么,就是已經做了什么。推敲來推敲去,方思慎由衷覺得,以洪四少的脾氣,再綜合考慮現實情境,只怕后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越慌越想。
明明一個電話就可能得到真相,卻在糾結思慮中越拖越久,越藏越深,越壓越重。逃避般為自己找借口:等見面再問吧,電話里怎么說得清楚。如果尚未發生,自己盡最大努力給出了表示。如果已經發生,那么……至少,先好好過完這個年……
陷在書房沙發圈椅里,方思慎一手搭在額頭上,一手舉起手機,逐條翻看洪鑫發來的短信。
四室兩廳的房子,兩間臥室相鄰,方篤之的書房靠外,挨著客廳,方思慎這間則在最里邊,極為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