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鯉魚胡同這家叫做“ramblerrose”的酒吧前,方思慎半天沒有抬腿。洪鑫也不催他,研究了一下西文字母旁邊的夏文,十分好學地問道:“啥叫‘軟羅薔薇’?”
“ramblerrose指的就是薔薇花,‘軟羅’……大概是rambler的音譯?”笑一笑,“這個翻譯挺有意思。”
洪大少嘿一聲:“是挺有意思,軟羅薔薇,你不覺得,那啥,色得很?”
方思慎拍他一下:“別瞎說。進去了。”心底的猶豫彷徨暫且放下,跨上臺階往里走去。
正是吃晚飯的點兒,加上并非周末,酒吧里一個客人也沒有。
侍者迎上來:“二位是ms.ho的朋友吧,這邊請。”
秋嫂與何慎薇還坐在上次同樣的位置。秋嫂看見自家老板,也不起身,招手示意兩人過去,當真跟老朋友似的。
何慎薇將菜單推到方思慎面前,微笑:“這地方食物做得也還能入口,順便請你們吃頓便飯。”
洪大少立馬接道:“哪有讓您請客的道理,當然我們請。”
秋嫂掩口而樂:這就公然“我們”上了。故意揶揄道:“這地方是shannon熟人開的,她在這坐著,人家折扣給的很低。洪少不要占我們老太婆的便宜,你要請,怎么也得去王朝飯店。”
洪鑫豪邁揮手:“這有什么難的,就王朝飯店,下次一定。”
商量著點了餐,又閑閑聊起近況。被兩位女士優(yōu)雅溫柔的氣質(zhì)感染,方思慎也不覺得自己的事有多緊張急迫了,耐心坐著陪聊。
就聽何慎薇道:“其實我五月初就入境了,只不過這次直接飛的東平,陪一位長輩回去看看,逗留了些日子。”輕輕嘆息,“京城雖然往來很多趟了,回江南卻是第一次。那邊發(fā)展得真是快,比起花旗國最發(fā)達的城市,一點也不差。倒是長輩不大能接受,說什么故地重游,面目全非,還不如不去。”
秋嫂道:“京城其實也一樣。別說老人家那么多年沒回來,就是我剛回來那陣子,不過二十來年,從小生長的地方,出門根本不認得路。”嘆氣,“發(fā)展當然不是壞事,只是實在太快了,許多好東西,不管不顧丟了個精光,太可惜。”
這個話題在座諸人很有共同話語,就連占盡了這個時代迅猛發(fā)展好處的洪大少,也似模似樣搖頭嘆息一番。
餐點送上來的時候,何慎薇問:“小方,jasmine說你特地想見我,有什么事?”
事到臨頭,反而不知道怎么表達才恰當。方思慎頓了一下,才道:“是這樣,我偶然注意到,您的夏文閨名跟我認識的一位長輩有些相似,再加上聽說您籍貫是越州東平,雖然似乎過于無稽,但是……”
何慎薇卻像是被突然勾起了興趣似的,身體微微前傾:“哦?你說說看。”
“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何慎思這個名字?”
對方眼睛驀地睜大,又仿佛強制冷靜下來:“哪個何慎思?哪兩個字?”
方思慎不由得心跳加快,語速卻慢下來:“就是……我的名字,倒過來。他是……大概十歲左右,隨父母從花旗國回來的……”
何慎薇抬起手指著方思慎:“你……”語調(diào)陡然急促,“你居然……你居然認得他!你居然認得他!”似乎不知如何表達心中的激動,左右看看,猛地一把抱住秋嫂,輕聲驚呼,“天哪,jasmine,他居然認得慎思堂哥,他認得慎思堂哥……”
方思慎一口氣松下來,塌腰靠在椅背上,有種“果然如此”的踏實與興奮。洪鑫轉(zhuǎn)過頭,望著他笑,悄悄緊了緊交握的手掌。
秋嫂拍著閨密的肩膀:“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快問問小方到底怎么回事。”
何慎薇很快平復心情,目光專注地看過來,等方思慎交代詳情。
“何慎思是我的養(yǎng)父,我曾經(jīng)跟他姓過十幾年‘何’,他給我起的名字,叫做‘何致柔’。”
何慎薇眼睛濕潤,連連點頭:“這就是了,致高致遠,大伯家的孫子,都比你大不了多少。慎思堂哥只比我大半歲,但跨出一個年頭……”
方思慎道:“是的,雖然沒慶賀過,不過我知道,養(yǎng)父生日在八月。”
何慎薇唏噓不已:“家族中就數(shù)我倆年歲最相近,三叔三嬸帶他離開之前,我們差不多天天玩在一塊兒……我現(xiàn)在都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
方思慎等她平靜下來,才接著道:“因為大改造運動,我們之前一直住在東北青丘白水。養(yǎng)父去世以后,我離開那里到了京城。雖然早知道他家境不一般,但是,直到最近幾年才聽說,他是航天科學家何惟我先生的獨子。他在世的時候,從來沒提過。”
這些事,對于方思慎的沖擊早已過去,說得緩慢平和。相比之下,對面坐著的何慎薇反而激動得多,聞急道:“果然是青丘白水!我從第一次回來起,這些年不停打聽三叔三嬸的消息,海團會的工作人員幫忙查了很久,說是夫婦二人都在特殊時期逝世,什么東西也沒留下。最后只查到慎思堂哥被發(fā)配去了東北邊疆,具體什么地方什么情況,問了好多人也沒問到。”
“海團會”是“海外愛國人士團結(jié)委員會”的簡稱,直屬中央政務府外務署。當年何惟我攜妻子歸來,風光一時,在國內(nèi)卻毫無背景根基,一旦被整,最后落得“畏罪自殺”,連敢給兩口子收尸的人都沒有,房子家產(chǎn)自然也被胡亂充公瓜分。二三十年后,何慎薇以海外歸僑身份在京走動,幫忙打聽消息的,主要就是海團會。一來時過境遷,確實沒有留下多少清晰線索,二來涉及的對象和事件仍然敏感,海團會負責接待的人幫著查到一定程度,面上殷勤客氣,內(nèi)里其實已經(jīng)止步。何慎薇問來問去,最終也只得到一個輪廓。
黯然長嘆:“我去過他們一家人從前住的地方,那院子早就拆了個干凈。都說大改造下放邊區(qū)的學生,到如今沒有音訊,必定是……慢慢地我也就不惦記這事了,真沒想到,你跟慎思堂哥,有這樣深的關(guān)系。”
兩人光顧著說話,旁邊兩位聽眾也十分投入,食物都沒人動。何慎薇問起何惟我夫婦歸國后詳情,方思慎知道得不多,但比起海團會所提供的內(nèi)容,顯然更具體也更生動。至于說到何慎思,姑侄倆互通有無,一時笑淚交加。
何慎薇慣于矜持,這時情緒外露,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怪不得我一見你,就覺得親切。三叔這一支零落至此,慎思堂哥既然按家族排行給你起了名字,你就是我何家的人——”注目望著他,“致柔,叫一聲姑姑吧。”
方思慎愣住。他一開始就述明是養(yǎng)子,沒想到何慎薇依然把態(tài)度擺得這樣親密。動了動嘴唇,出口的卻是三個字:“何姑姑。”滿含欣然喜悅。
何慎薇聽他這么稱呼,隨即明白這是要顧及生父的感受。她因為幼年與何慎思親厚,一時激動,不假思索便要認下這個收養(yǎng)的侄子。此刻多想一想,未免魯莽。于是點頭應了:“那我還叫你小方。”
“謝謝您。”
秋嫂見兩人說話告一段落,招呼侍者重新熱了食物,又要了一瓶低度酒,以示慶賀。
何慎薇道:“我這次去江南,其實是陪我大伯,也就是你伯祖父,尋訪故里。他老人家如今就住在黃帕斜街的院子。”歉意地笑笑,“老人很喜歡那地方,洪少幾次想贖回,我都沒跟他提,實在對不住。”
洪鑫最是上道,趕忙舉杯敬酒:“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孝敬長輩,天經(jīng)地義。姑姑您要這么講,我非得把錢給老人家送回去,才是道理。”
他這廂叫起姑姑來,倒是順溜得很,毫無壓力。
明知道不過一句場面話,何慎薇依然被他逗得很開心。笑道:“老人觀念保守,即便跟洋人打了這許多年交道,仍舊不怎么認洋道理。你們倆的關(guān)系,到了他那里,還得稍微遮一遮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