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瑞斯大學東方研究院博物館,以創立者衛君仁捐獻的藏品為主,另有歷屆校友的捐贈,以及基金會陸續買入的一些精品。規模不算大,但極具特色,很有幾件好東西。比如當年衛君仁擔任政府高參時第一夫人送給他的,從前清皇宮里流出來的瓷器和玉器;以及他自己花錢搜羅到手的幾套宋版書,因為夏國內部戰火浩劫,如今都成了孤本。
方思慎顧不上參觀,先跟衛德禮去看那六件青銅器。
博物館全部恒溫恒濕,庫房里一排排密封的鋼化玻璃柜,可遙控自動升降,非常現代化。六件青銅器擱在單獨一列柜子里,看到實物,才發現比照片上的感覺尺寸要稍小一些,但精巧程度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衛德禮已經看過多次,仍然情不自禁地贊嘆:“你看,銹跡非常少,即使有,也都是無害的綠漆古,使它們看起來更加美麗。”
洪鑫問:“綠漆古是什么?”
方思慎端詳著那些藍綠色的斑駁印跡,絲毫沒有影響銘文的清晰程度,反而愈加呈現出一種神秘高古的華美姿態來。答道:“是青銅器受土壤腐蝕形成的綠色銹斑,大概以碳酸鹽、氧化錫為主。”
向衛德禮道:“如果是真品,能保存得這么好,確實不容易。”
衛德禮幫著洪鑫調查藏品流轉過程,對內情很熟悉:“哈羅德家的祖父比我的祖父去夏國的時間還早,他家里人說他曾經做過南方一個軍閥的洋槍隊長。那個軍閥的名字叫做盧祖蔭。我查了很多資料,這一點應該是沒有疑問的。”
方思慎連夜閱讀已有的調查結果,這些都已經知曉。盧祖蔭在大夏近代史上并不是很有名,比起那些權傾一方的大軍閥頭子差得遠。但昨晚方思慎搜索一番,發現他仗著地勢之便,盤踞越楚之間的山區長達二十年。在那個年代的軍閥中,算得相當長命了。而他活躍的區域,正是古九溪國所在地。
邊看邊道:“我可以想辦法聯系國內的近代史軍閥研究專家,多查一查盧祖蔭和他的洋槍隊長的資料。”
衛德禮點頭:“這些東西肯定屬于某個墓葬,要是能找到線索,推測出古墓的具體位置可能在哪兒,就太好了。”
三個人都心知肚明,古董很可能是小軍閥伙同洋槍隊長從大夏老祖宗的墳墓里盜出來的。過去的事,不提也罷。
衛德禮說到這,疑惑道:“我查了這個盧祖蔭生活的地區,在你們的古代應該非常偏僻,不像有上古墓葬的樣子。”
有資格以此等品質的青銅器陪葬,怎么著也得是王公貴族之流。而擁有高質量陪葬品的的貴族陵墓,又必須以高度發達的地域文明為背景。
方思慎輕輕搖頭,對衛德禮的話表示否認:“不一定。晉楚大戰的時候,為避戰亂,曾經有一些楚人逃往越國,最后定居在楚越交界處九溪山脈中。這些人當中,有貴族,也有工匠,他們建立了一個面積不大的小國家,史稱九溪國,一度頗為繁榮發達,接納了許多從楚越兩國過去避禍的人。但不知什么原因,很快就滅亡了。某些史料中隱約可見零星記載,只是由于沒什么確鑿證據留下來,史學界基本把它們當作神話傳說。”
衛德禮從來沒聽過關于古九溪國的說法,大為驚喜:“方!居然有這回事!你怎么才告訴我!”激動得直搓手,“噢,天哪,我們發現了一個國家!一個國家!”
方思慎很知道他這股聽風就是雨的勁頭,淡淡道:“現在還之過早。沒有充分的考證,無法下結論。”
洪鑫看衛德禮那副抓耳撓腮的樣子,撇嘴。心說看我媳婦兒,多有學問,多淡定。
轉頭卻問:“既然有線索,大概位置肯定是能推測出來的吧?找到地頭,直接挖一挖怎么樣?”
方思慎搖頭:“我昨晚查了下,那里屬于山洪易發區,共和以后挖防空洞,曾經引發過大規模崩塌性泥石流。如果地下真的有墓葬,而這么多年沒人發現,很可能遭遇了二次掩埋。現在想找,好比大海撈針,恐怕無從下手。說不定,要等下一次劈山開路地震之類,機緣巧合之下,方可重見天日。”
此種歷史機緣,千百年一遇。方思慎說過便算,歪歪腦袋,繞到后邊看青銅器另一面,仿佛自自語:“剛才說九溪國很快就滅亡,也許,跟他們地址沒選好有關系。此一時彼一時,安居樂業建立國家不是好地方,安營扎寨當土匪卻不錯,所以盧祖蔭能撐二十年。”
如此一來,想從實地考古入手,是完全沒可能了。兩個聽眾心都涼了半截。
洪大少看看那人渾不在意的樣子,心里嘆氣。唉,太有學問,淡定過頭,也不好。而且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就被迫預見到,接下來寶貴的相聚時光,只怕要大打折扣了……
這一番看得仔細,不知不覺到了中午,依舊在學院快餐廳吃午飯,方思慎對那兩人道:“下午我自己看就行,你們談正事要緊。”
衛德禮回了一句:“方,我跟他沒什么好談的。”
洪鑫邪邪一笑:“是嗎?校董先生。”馬上提出做這個測定那個檢查,要求所有項目都算作研究課題的組成部分,免費。
衛德禮聽罷,一個勁兒搖頭:“這些起碼要動用至少三個不同的實驗室,根本不屬于東方研究院管轄。而且也不是我們校內固有的研究項目,他們不會答應的。”
洪大少把頭一抬:“行。那什么,發現一個消失的古代國家這種好事,休想有你份兒。”
衛德禮猶豫著,轉頭跟方思慎解釋:“方,這個我不能決定,必須院里討論,再向學校提出申請。”
方思慎想了想,道:“校方是否同意免費提供檢測,大概取決于這個研究的成果有多大價值。畢竟,所有成果都是雙方共享的。”
衛德禮連連點頭。
方思慎接著道:“可是,要預測研究成果的價值,第一步就得進行技術檢測。如果東西都是假的,那根本沒有往下做的必要。”
洪大少樂了:“這不成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了嘛!”
忽然一拍手:“得了!daniel,你看這樣成不?如果檢測結果證明東西是假的,該多少錢我出多少錢,一分便宜也不占你們的。如果證明東西是真的,那你跟我哥先商量個研究價值預估報告出來,咱們既分享成果,也分擔成本。你們想要拿多少,相應的,也該出多少。怎么樣?”
這方案聽起來很具有現實可操作性。討論一番,衛德禮打電話預約院長。趁著物主本人在此,把新一輪合約條款好好協商協商。
方思慎叉起盤子里白水煮熟蘸沙拉醬的花椰菜,有那么一瞬間動搖了住宿舍的決心。等那邊兩人談話告一段落,問衛德禮:“你們博物館能自己做拓片嗎?”
衛德禮遺憾地搖頭:“不能。我們有需要,都是送去梵西博物館,或者請他們過來。”說到這,眼前一亮,“方,你會,對不對?”
方思慎微笑:“這個不難。”接著問,“這幾件東西,已經做過防蝕封護處理了吧?”
“是的。哈羅德家原來的主人是個懂得怎樣愛護古物的人,他把東西收藏得非常好。他的孫子們雖然要賣掉,但是也沒有破壞那些保護措施,給我們省了很多工作。原本應該拿到實物就制作拓片的,但是當時沒有條件。出于保密考慮,我們也不能交給別人。方,如果你能做,那真是太好了。”衛德禮眨眨眼睛,“你說不難,我可以跟你學一學嗎?”
方思慎道:“沒問題。如果博物館哪位工作人員感興趣,或者有學生感興趣,都可以。”
衛德禮還沒來得及高興,那邊洪鑫已經一口截住:“不行。”滿臉嚴肅支著下巴,“你們想學,這一條必須寫進協議,算作我方提供的獨有資源。以后類似的要求都得像這樣,照規矩來,公平合理。”
衛德禮張口結舌,偏還反駁不出什么,眼睜睜看那混小子一臉諂笑對著方思慎,學足了花旗國的肉麻習氣:“親愛的,咱們可得多長幾個心眼兒,別一不小心就叫洋鬼子占了便宜。”氣得呼哧呼哧,火冒三丈。
當方思慎再次大方地表示沒關系時,他也不好意思像之前那般隨意,白學人家的技術了。
下午,方思慎繼續待在博物館,洪鑫跟衛德禮去見東方研究院院長,還一個電話叫來了小劉。方思慎偷空問他叫小劉有什么用,洪大少深沉道:“人多勢眾,裝樣子。還能讓他長長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