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六十五年五月,胡以心順產一女,方思慎升格當舅舅。
這好消息卻是洪大少第一時間發給他的。方思慎高興完了,才想起來奇怪。等兩人有機會視頻聊天,免不了細問緣由。
“預產期還有一周多,心姐跟胡阿姨出來買東西,正好在公司樓下,被我碰見了,順便請上來坐坐。哪知道趕這么巧,小家伙提前出來了……”
方思慎不疑有他,萬分慶幸:“多虧有你。”
洪鑫嘿嘿兩聲:“孩子外婆親口許了我做干舅舅。”
他當然不會講,胡以心之前輾轉找他幾回,他要么不在京城,要么施展金蟬脫殼之法躲了過去,卻不料這一趟逮個正著。挨著“真心堂”所在的寫字樓是個大商場,胡梅在里邊購物,胡以心喜歡樓前花園清靜,坐在長椅上邊曬太陽邊等,結果等來了久尋不獲的洪大少。
當老師的記性好,步步緊逼,接連翻舊賬。洪鑫本就心虛,又擔心她的大肚子,應對大失水準。結果胡以心一激動,孩子打招呼要提前出世,把洪大少嚇得魂都失了幾條。反倒是當媽的自己鎮定,一個電話叫出孩子外婆,指揮洪鑫開車直奔醫院。
事后想起,洪大少后怕不已。不敢跟方思慎講,便想方設法拍胡以心的馬屁,拍得歐平祥都起了疑,差點跟他打一架。
他這里遮遮掩掩,卻不想方思慎那頭也有一樁曖昧官司不便挑明。
有一天在校園里,方思慎邊走邊看風景,迎面一群人過去,也沒在意。忽然有人叫自己名字,回頭一看,是那群人里的一個,對方神情驚喜交加,竟是差不多兩年未見的聶明軒。
聶明軒小跑兩步,又停下,示意同行者先走,然后快步來到方思慎面前:“想不到真的是你!這真是……”他字句不提前情,只是搓著手笑:“太有緣了,真是太有緣了!”
他這副情不自禁模樣,比起兩年前故弄玄虛的方式真誠許多。時間過去那么久,從前那點過往,方思慎心里早沒了影。何況難得碰見一回國內來的熟人,不由得也有些高興。彼此問候幾句,找了附近一個咖啡館坐下來敘舊。
聶明軒代表圣知科技來普瑞斯參加一個信息技術方面的國際峰會,一共就待三天。中間抽空到博物館聽方思慎講九溪六器,最后一天臨走,一起吃了頓飯。就熟人朋友論,這種程度的交往也尋常。但仔細想來,實際是三天里每天都想方設法跟方思慎見了面。
三天交往,在方思慎這里,好比落葉隨風,從眼前飄過又飛走。在聶明軒那里,卻是投石入水,水面漣漪散盡,石頭卻沉在了水底。
聽洪鑫說起胡以心,提及歐平祥,方思慎順便想起了這件事。之前沒覺得怎樣,這時候對著他,莫名地反思出某種不妥來。又自我開解,本來就沒什么,以后多上心注意點就是了。
六月,古夏國九溪六器暨戰國后期金文研究國際研討會在普瑞斯大學東方研究院召開。方思慎負責三個主報告,比項目主持人霍茲教授還多一個。每場報告后的自由答辯,堪稱精彩紛呈。他這些年厚積薄發,與人論辯時穩健踏實而又敏銳犀利,態度更是從容舒展。站在臺上,整個人明澈朗潤,蔚然深秀,令觀者心折。
如果說,之前九溪六器項目的系列論文已經奠定了方思慎在專業領域的地位,那么這次研討會則真正讓他以鮮明生動的形象走進了國際夏學界的視野。
最后一場報告結束,掌聲久久不息,許多人圍上來跟他說話,交換聯系方式。方思慎應接不暇,手忙腳亂,再沒有臺上那股游刃有余氣象。洪鑫帶著小劉擠進來,胳膊護住他往外走,一面高聲道:“各位有問題,請與方博士的助理聯系。”
劉火山在后面雙手一伸,截斷人群,當起了默認助理。
與霍茲教授、衛德禮等課題組內部人員打過招呼,方思慎跟著洪鑫退出會場。
完成研討會這個艱巨任務,心情十分放松,興奮而緊張的情緒卻還沒有消退,臉色紅潤,眼眸閃動,看上去生氣十足:“什么時候回來的?都順利嗎?”
會議一開始洪鑫就到了,今天是去德爾菲亞接齊家英一行。國寶重器,不敢輕忽,齊氏派出的文物護送團隊一周前已經抵達普瑞斯。齊家英自己在高登市辦別的事,約好今天親自過來看看。
洪鑫笑著接過他手里的電腦:“挺順利,比預計的時間還早。我們進來的時候,你的報告剛開始。”
方思慎吃驚:“你們一直在會場里?”
“嗯,怕影響別人,坐在最后面了。”洪鑫低下頭,小聲道,“我看他聽得比我投入多了,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
方思慎一笑。
會堂門口停著一輛黑色轎車,杵在車前的保鏢見二人接近,將門打開。齊家英走出來,迎向方思慎,與他握手:“方博士,很榮幸見到你。今天聽了方博士的演講,真是受益匪淺。沒想到幾件東西背后,會有這么深厚的歷史文化背景。方博士講得太好了,我這個外行人,都聽得非常向往。”
幾句尋常客氣話,因為神情和語氣的關系,顯得格外誠懇,自有一股折服人心的力量。
方思慎知道齊家英實際年齡應該比父親還大,但不怎么看得出來。且不說對方資歷地位,單憑年紀,也不必對自己一個小輩這般周到,趕忙回禮問候。想起何惟斯對此人的評價,心道果然大不簡單。
許多人從會場出來,認出方思慎,想上來打招呼。瞥見那輛轎車,以及周遭隱約透出的排場,又頓住了腳步。
很快小劉也出來了。洪方二人上了齊家英的車,齊氏的秘書和一個保鏢上了后頭小劉開的車。
洪鑫對方思慎道:“齊先生太忙,晚上就要走。別的地方也不方便說話,干脆請去咱們那里,吃頓便飯。”
齊家英笑道:“本來我想看看這邊準備得怎樣,然后請你們去德爾菲亞吃飯,順便聊一聊。不過小洪提醒了我,方博士接連幾天演講辯論,太辛苦,還是不要奔波了比較好。”
方思慎臉上一紅:“齊先生,您可以叫我小方。”
車子沒幾分鐘便開到住處,洪鑫早向常伯交待好飲食安排,進后廚看了看,出來跟方思慎一起陪齊家英說話。
方思慎記得當初梵西博物館接待對方的遭遇,很鄭重地表示歉意:“前次蒙齊先生垂詢,不得已沒有說實話,請您諒解。”
齊家英道:“沒關系,不用放在心上。那種情況,換了誰都不會說,是不是?只不過,你雖然沒說,態度已經告訴我了,要不我怎么會立刻找到普瑞斯來?”
這話太直白。方思慎拿不準他是有心還是無意,只得接了一句:“齊先生明察秋毫,目光如炬。”
齊家英微笑:“小方一看就是經常說實話的人。其實很多人一輩子也說不了幾句實話,真的沒什么。”
洪鑫拉著方思慎的手,把話頭接過去:“托了我哥的福,能認識齊先生,是難得的緣分。”
齊家英頷首:“確實蠻有緣分。等東西運到明珠島,不知道能不能請小方過去逗留幾天,給島內民眾也普及一下歷史文化方面的常識。”
按照事先約定,研討會結束,齊氏就將東西運回明珠島,隨后會舉辦一場公開展覽。從齊氏護送團隊抵達普瑞斯開始,文物的安全問題便已全權移交。至于交易方面的手續,大部分已經辦妥,剩下一些后續工作,不在急上。因此洪方二人并未打算跟去明珠島,而是預備和校方交接完畢后,直接回京城,趁著暑期方便,走一趟青丘白水。
方思慎抬頭看洪鑫,齊家英的秘書在旁邊道:“我們傳統文化協會有專項基金,正式邀請方博士,不知道可不可以?”
明擺著不能削對方面子,又是件好事,方思慎道:“當然可以。只不過時間方面,還要商量……”在外兩年,該做的事圓滿完成,忽然間歸心似箭,只想早點兒回去,像這樣難得的機會也仿佛失去了吸引力。
“九溪六器到明珠島,也算得是回歸故里。我們會做一個比較大的開幕式,到時候,不光大學和研究機構的專家學者會來,本島的古董收藏家、投資家,以及做這方面生意的大公司,也都會出席。大家雖然都很有興趣,真正懂行的畢竟太少。如果小方你能親自到場講一講,是我們全體的榮幸。”齊家英望著方思慎說話,余光卻瞟向洪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