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軋斷手臂的孩子清醒了,可他的去留卻成了問題。身體健康的成年人過著起早貪黑的生活,尚且不能保證填飽肚子,何況是缺了一只手的孩子。
我的恩人雅克醫生問加百列先生要怎么處置這個孩子。
“他的身體非常虛弱,至少要休養兩個星期。”雅克醫生說。
“兩個星期?難道要白白養著他嗎?”加百列先生不敢置信地問。
“他在你的工廠工作,所以才被絞斷了手臂,難道你不應該負責任嗎?”雅克醫生鐵青著臉說。
“我憑什么負責,我給他請醫生已經是仁至義盡了,說出去所有的人都會贊揚我的慷慨。難道他斷了手臂,我就要負責養他一輩子?”
雅克醫生深深地嘆了口氣:“看在上帝的面上,他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如果你把他扔去濟貧院,他恐怕沒幾天就一命嗚呼了。”
濟貧院是國家承辦的慈善機構,所有的孤兒,沒有勞動能力的人,或者失去工作吃不上飯的人,都可以申請到濟貧院生活,由國家撥付善款來養這些人。可是由于害怕人們好逸惡勞,留在濟貧院里不肯走,所以這里的生活條件十分苛刻,環境骯臟擁擠,食物嚴重不足,傳染病肆虐。所以這個慈善機構也稱得上是地獄,每天都有很多死人從這里被抬走。
“總之,我不能白養他。”加百列先生堅決地說。
雅克醫生氣憤道:“真是鐵石心腸的人,我會把這里發生的事情上報給議會的。”
加百列先生不屑的笑了笑:“好吧,我恭候您。”
醫生怒氣沖沖的走了,我急忙跟上去。
“雅克醫生,請您不要生氣。”我沒想到醫生會發這么大的脾氣,其實這在工廠是常態,讓工廠主養著失去工作能力的雇員,倒像是天方夜譚。
“我沒有生氣,他們這些人不值得我生氣,我只是可憐那個斷了手臂的孩子,他今后可怎么生活呀?我救了他一命,不是讓他馬上就送死的。”雅克醫生憤憤地說。
望著眼前頭發蒼白的老先生,我由衷的升起了敬佩之情。為了與他無關的陌生人,他強勢的與加百列先生爭執,這很可能讓他失去重要的客源。
過了很久,雅克醫生才冷靜下來,他尷尬的向我笑了笑:“對不起,我失禮了,你一定覺得我的舉止非常怪異,我很抱歉,平時我并不是這樣的。”
“不,我認為您的做法值得尊敬,因為您為我們這樣的窮人說話。”我感動的說。
雅克醫生深深的嘆了口氣,邊走邊說:“無論經歷多少次,我都不能習慣這樣的事情。在現在這個時代,富有的人根本不把窮人的性命當一回事兒,甚至窮人自己也不把自己的性命當一回事兒。他們不懂,無論貧窮貴賤,我們在上帝面前是人人平等的,任何人的生命和尊嚴都貴不可。”
我覺得這位老先生的想法聞所未聞,于是搭話道:“您認為像我這樣卑賤的人,也能跟貴族老爺一樣貴重嗎?”
“卑賤?”老先生笑著問我:“你怎么會認為自己卑賤呢?”
“我,我只是一個仆人。”我糾結的回答道。
“仆人也不意味著卑賤,這只是你的職業,并不代表你這個人。”老先生用極為無奈的語氣說:“也不能怪你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因為你就是在尊卑分明的社會環境中長大,尤其是在我們這樣的國家,每個人都被告知要嚴格地限守在自己所屬的階級當中,不敢越雷池一步,對貴族的推崇也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我是頭一次聽到有人說這樣的話,一時間愣住了。
雅克醫生還在自自語:“每個人都有獨立的人格,并不會一直依附于某人,或者比某個人低下,即使我們的身份地位截然不同,我們的人格也都是平等的。”
然后雅克醫生停下腳步,他認真的看著我,蒼老的眼睛充滿靈動的光芒。
“真正的自由和尊嚴不存在于別人的想法,不存在于世人的眼光,更不存在于社會規則的限定,它們只存在于這里。”醫生微笑著指了指額頭:“只在這里,即使世界都說你是卑微的,但只要你自己不這樣認為,你的尊嚴就高于一切。”
我震驚的望著他,久久無語。
醫生拍拍我的肩膀,繼續趕路,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但自始至終都無法平靜。
雅克醫生的醫院在東區,整個貧民區當中,只有他的醫院看上去非常的正規。那是一幢三層的建筑,有修女在進進出出,而且似乎還有藥劑師和其他醫生。我沒有想到他是這樣一所正規醫院的醫生,難道他是一位內科醫生?是紳士?但是內科醫生怎么會從事外科醫生的工作呢?我向他提出了疑問。
雅克醫生笑著說:“內科醫生?不,我哪有資格當內科醫生,我就是個操著屠夫工作的人。”
“可是……”我看著來來往往向他行禮的人,感到更驚奇了,其中不乏衣著考究的紳士,雅克醫生一定是個大人物吧,可他這樣受人尊敬的人為什么會在貧民區給紡織工治病呢?
“在既定的社會環境當中,我們也許無法改變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但我們可以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認為所有認真生活的人,都值得別人的尊敬和贊賞。”雅克醫生朝我點點頭,接過我手里的提箱說:“謝謝你送我。”
“這是應該的。”我急忙向他欠身,作為仆人我極少聽到我服侍的人向我道謝,何況還是他這樣受人尊敬的人,這讓我手足無措。
“再見,小伙子。”他笑著招了招手,向醫院走去。
望著他的背影,我心中一陣唏噓,他并不知道他曾經拯救過我的性命,能遇到這樣一位醫術高超又善良熱情的醫生是我的幸運,而他剛才的話也讓我產生了深思。
人和人之間真的可以平等嗎?即使地位和身份天壤之別。
這天晚上,我正準備上床休息的時候,一個仆人來跟我說:“外面有個女人,吵著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