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錦十四年的花燈節,過的比以往都要熱鬧。蔣阮這個名字一夜間便傳遍了全京城,一時間京中百姓人人皆是談論蔣家剛回府的大小姐姿容絕色,才藝無雙,還懂規矩,守禮儀,風儀高貴,與以往的蔣府二小姐不相上下。
蔣素素一大早醒來便看見床頭的雕花櫥柜上放著一只精致的白兔燈籠,她愣了愣,陡然間生出一股怒氣,尖聲道:“來人,蜻蜓,蝴蝶!”
蝴蝶很快跑了進來:“姑娘,出了何事?”
蔣素素指著那白兔花燈:“這是誰放進來的?”
蝴蝶看見那花燈也是一驚:“早上還不曾看過,怎會忽的出現。”
站在蝴蝶身后的一個三等丫鬟見狀諾諾上前道:“是大姑娘身邊的白芷姐姐送來的,奴婢瞧著這花燈模樣可愛,就放在這里。”
“誰允許你自作主張的?”蔣素素冷笑一聲:“拖下去。”
外頭立刻進來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將那丫鬟押著拖出去了,那丫鬟驚恐的求饒道:“二姑娘,奴婢錯了,二姑娘,饒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聲音漸漸微弱下去,蝴蝶小心翼翼的將一杯茶放進蔣素素手中:“姑娘,喝點姜茶暖暖身子吧。”
蔣素素甩開蝴蝶的手,一把扯過床頭的蝴蝶花燈,惡狠狠的撕了個稀爛,泄憤似的將花燈殘骸扔在地上踩了幾腳,直到看不出原本的樣子才罷休。
“蔣阮那個賤人,分明就是故意來示威,真以為得了這花燈就了不起了?不過是個上不了臺面的東西!”蔣素素在榻上坐下來:“總有一天,她也會如這花燈一般,任我欺凌。”
蝴蝶大氣也不敢出一下,蔣素素此刻狀若魔鬼,哪里還有平日里溫柔天真的模樣。
就在此時,蜻蜓自外頭匆匆忙忙的跑進來,慌張道:“姑娘,不好了!”
蔣素素正在氣頭上,不悅道:“毛手毛腳的做什么,又怎么了?”
“奴婢聽說,京城今兒一大早都傳開了,說是那周大是夫人請來故意污蔑大姑娘名聲的兇手,只是昨日誤打誤撞反而害了二姑娘。”
“什么?”蔣素素一下子站起身來,顧不得許多,追問道:“這是哪里傳出來的話?周大承認了?這不可能!”
“奴婢也不清楚,”蜻蜓急急忙忙道:“如今滿城都在用議論此事,說的跟真的一般。”
蔣素素臉一白:“娘分明說過不過有問題的,到底是誰傳出這句話的,不行,我要去見娘。”說罷便披上外衣:“快走,娘一定會為我想辦法。”
同楣清苑雞飛狗跳的場景不同,阮居里一片悠然。
露珠將珍珠翡翠湯圓擺好在桌上,又從籃子里拿出一小碟玫瑰酥:“點心是老夫人賞的,說昨兒晚上姑娘做的好,讓彩雀姐姐送來的。”
蔣阮微微一笑,蔣老夫人只字不提蔣素素的事情,態度倒是令人深思,想來夏研在老夫人那里也沒能討得了好。
露珠一邊看蔣阮嘗了嘗那點心,一邊道:“姑娘,今兒個外頭可都傳瘋了,說有人想要陷害大姑娘,卻讓二姑娘遭了秧。”她頓了頓,看了看蔣阮的臉色:“想來楣清苑那邊現在已經是焦頭爛額了,姑娘這么做可真是解氣。”
連翹在旁邊做繡活,瞧著露珠的模樣終是忍不住開口:“解氣歸解氣,露珠你做的可萬無一失,別給姑娘添麻煩就好。”
“姐姐盡管放心,”露珠得意道:“我可是尋了集市上三十個小孩子,還有東城門的乞兒,用的又是銅錢,怎樣都查不出源頭的。”
蔣阮喝了一口翡翠湯,道:“你做的很好,除了這些話,別的說了沒?”
“姑娘的吩咐奴婢怎么敢忘記,”露珠面上有些猶豫:“不過這樣說真的好么,那一位的地位。”
“幫了蔣素素,就是我的敵人,不付出代價怎么行,只是稍稍還禮罷了,他總歸令我不太愉快。”蔣阮微笑道。
京中的流,風波到底不只蔣府一家,錦英王府,年過花甲的林管家愁得胡子一翹一翹:“怎么辦?這流真是越來越離譜了,到底是誰傳出來的這種話,要是被我知道了,非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對面站著的人正是夜楓,他動了動嘴唇,想了想還是沉默了。
一夜間,京中流傳夏研想要找人陷害蔣阮的同時,還興起了另一則流,那就是錦英王蕭韶對蔣素素情根深種,是以昨晚才不惜說謊也要為蔣素素解圍。
這流說的繪聲繪色,連蔣素素與蕭韶是如何兩情相悅也說的一清二楚。林管家急的上火,自家主子是什么樣的人,他也是看著長大的,從沒聽過蕭韶提起過蔣素素,若不是這流,林管家恐怕連蔣素素到底是什么人都不清楚。
“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壞王爺清譽,蔣素素是個什么人,還情根深種,唬鬼去!”
林管家的性子一向火爆,年紀不小卻仍如孩子一般直來直去,夜楓也習慣了,索性抬頭看天假裝不知。正在此時,聽得屋內蕭韶喚:“夜楓。”
夜楓忙正色道:“主子。”閃身進了屋。便見蕭韶站在書桌前,把玩著手中精巧的匕首,道:“查出是何人了?”
“是蔣府上的婢女,錦衣衛還在查,或許是蔣家二小姐?”夜楓試探問道。在他看來,蕭韶風姿出眾,蔣素素自己傳出這樣的流,也許是想巴上錦英王這門親事也有可能。若是流傳出來,蔣素素便只能嫁給蕭韶了。
“不是她。”蕭韶道。
“主子認為是?”夜楓心中疑惑,不禁問道。
蕭韶眼前又浮現起昨晚玲瓏舫上,紅衣少女瞧著他的眼神,眸中似有深深恨意。
他眸一斂,冷聲道:“查查蔣家大小姐。”
京中流有風波波及的地方,自然也有波及不到的地方。譬如國子監中的柳敏,就對昨夜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這幾日,他都在為幾天后的科考做準備,那個未曾落款的人倒是仍與他一直有往來。每日他將回信擺在桌上,對方并不接受,只是桌上會多了另一封信。仿佛不用看他的回信對方也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可就在這短短幾日的相處時間中,柳敏也發現,對方的才學屬上乘,他們的意見有分歧,可對方總有辦法一步一步說服他,并且理由充分,教人不得不信服。
柳敏在國子監中并沒有其他的朋友,于是便在心底將這個不留名的人引為知己。今日桌上照例多了一封信,卻不是與他談論學術上的問題,僅僅只有兩個字:好運。
這是在預祝他幾日后的科考成功,柳敏笑了笑,將信收好。轉身走出了舍監,方一跨進國子監書舍的門,就聽見眾人議論紛紛。
“沒想到蔣兄家剛回來的妹妹竟是這等的妙人,昨晚一舞便將蔣二小姐比下去了。”
柳敏一不發,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自然知道眾人談論的應當是花燈節玲瓏舫上的事情,可他出身貧寒,根本沒有資格參與,更無從知道其中發生何事,也不屑知道。
“不過蔣大小姐命苦,從小送進莊子上就罷了,剛回府就惹得蔣夫人下這樣黑手,實在可惜。”另一名年輕公子搖頭晃腦道,語氣頗為同情。
“蔣夫人與蔣二小姐平日里看著都溫柔可親,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吶,你沒看見昨夜蔣二小姐和錦英王的動作,怕是早已有了首位。”這人剛說完,對面的學生就道:“你說話這般酸氣,可是恨自己不是錦英王,無法報的美人歸?”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正在此時,門外走進一人,身著雨絲錦夾衫,眉頭卻蹙的緊緊的。正是蔣超。見蔣超進來,眾人的議論戛然而止,只眼神終究帶了幾分揶揄。蔣超自然也明白眾人的眼神意味什么,心中頓時起了一陣無名之火,只覺得眾人都在看笑話一般的看他。于是大踏步的走了進來,路過柳敏身邊時,身子重重撞到柳敏的桌子,頓時,桌上的墨汁整個傾倒下來,沾了柳敏一身。
蔣超惡狠狠地回頭,那墨汁也沾了幾點在他的錦衫身上,他正愁沒地方發泄怒火,此刻身上賤了墨汁,不等柳敏開口,一把便將柳敏從座上揪了起來:“你做什么!”
蔣超在國子監,向來以親切溫和的模樣示人。對柳敏雖然不親近,可也不會主動挑釁,今日是被憋屈的狠了。可國子監的學生大多出自高門,也不能輕易開罪,放眼望去,只有柳敏一人可以隨意拿捏。
周圍人都是看著不說話,沒有人會為了柳敏出頭。柳敏被蔣超提著衣領,他本身生的沒有蔣超魁梧,力氣也不如蔣超大,此刻只用一雙清傲的眼睛緊緊的盯著蔣超,并不開口。
蔣超沒有從柳敏的眼中看到害怕的情緒,更是憤怒無比,只恨不得將面前的人撕碎。深吸了口氣,他突然一笑,惡意道:“你弄臟了我的衣裳,你說該怎么辦?”
柳敏平日里在國子監中行事向來孤傲,若是往常遇到這種事,一定會據理力爭,寧死也不肯屈服。蔣超這樣問,對于自尊心極強的他來說是一個莫大的侮辱,眾人都等著看好戲,可出人意料的,那向來倔強的少年微微低下頭,道:“對不起。”
眾人都愣在原地。
柳敏就在即將沖動的一瞬間,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陌生人給他的那些信件來。其中有一封信中對方與他爭論人生在世,是否應該在權貴面前折腰。柳敏認為寧死不屈,對方卻道不然。對方說,內心正直,順應世道才是明智之舉。譬如竹林中的竹子,極少有被折斷的,因為懂得順風而行,可又保持著形狀的端正,不至于被風吹跑。而挺直的孤木,路邊的野花卻最容易被風者斷。前者不懂彎腰,后者不懂孤直。
順應與堅持,本來就應當掌握一個度。聰明人掌握好了這個度,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在這個時候,柳敏突然想到信上的這一段話,對方說,世上之事,或許彎腰比堅持更難。
他看著有些呆滯的蔣超,重復了一遍:“對不起。”
蔣超回過神來,從未想到這窮高傲的人會在他面前服軟,可是他一點都不高興,只因為柳敏雖然這樣說話,可那雙眼睛一如既往的孤傲,仿佛在嘲笑他的幼稚。一時間,蔣超心中的怒火更旺了。他冷笑一聲:“一聲對不起就完了?今日你不為我舔干凈!就別想出這個大門!”
國子監中的其他學生見此情景,不由得議論紛紛。他們平日里雖也欺負柳敏,也到底是自持讀書人身份,不愿做掉價的事情。而一向溫和親切的蔣超今日卻咄咄逼人,也實在令人不齒。
蔣超對周圍人的看法渾然不覺,一心只想看柳敏狼狽的模樣,想要柳敏在他面前求饒。若是不求饒的話,柳敏今日就算能出的了這個大門,日后恐也會有麻煩不斷,畢竟他家中還有一個臥病在床的母親。
柳敏捏了捏掌心,他容貌生的清秀,此刻更是有了一絲憤然,可很快的,那絲憤然也被他壓了下去。他撩起洗的發白的青衫,輕輕道:“蔣公子定要如此的話,柳敏只有照做。”
說完就單膝跪了下來,堪堪要去替蔣超舔那被墨點濺到的衣角。
眾人都屏住呼吸,今日之事實在太過蹊蹺,一來平日里最親切待人的蔣超竟會如此咄咄逼人,二來孤憤耿直的柳敏居然會屈膝忍讓。
蔣超也怔在原地,心中只有一股無名怒火發作不得。本想利用柳敏來發泄一番,沒料到今日柳敏卻似換了一個人般,好似一拳打在了軟綿綿的棉花上,分明是低下的舉動,可不知怎么的,被那雙清傲的雙眼一看,仿佛柳敏才是那個身份高貴的人在俯視自己。
蔣超想到沒想,就一腳朝柳敏身上踹過去,誰知剛一抬腳,就被什么東西打中膝蓋,一下子沒能動作出來。
莫聰站了出來:“得饒人處且饒人,蔣兄何必跟一件衣服斤斤計較,柳兄也是無心之失,何必為了這事壞了幾日后科考的心情。不如小弟賠給你一件衣裳,蔣兄就別為難柳兄了。”
柳敏看了一眼莫聰,實在沒想到莫聰會出來替他說話。蔣超也詫異,莫聰的身份不是他能隨意拿捏的,即使心中怒不可遏,也不能表現出來。他一甩衣袖,冷哼一聲,干脆大踏步走出學舍,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待蔣超離開后,莫聰對柳敏道:“沒事吧。”
柳敏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倒也不顧自己身上滿身的墨汁,對莫聰道了一聲多謝,就坐回座位上,一聲不吭的看起書卷來。他動作瀟灑清爽,沒有一絲郁結,仿佛剛才之事從未發生過一般,莫聰看在眼里,眸中閃過一絲深思。
國子監的生員們這般爭執,卻都沒看見屋里的畫面盡數落在屋外二人眼中。宋主簿與陳祭酒站在門外,宋主簿微怒:“蔣超也太不像話,國子監是什么地方,以為是他貴族子弟可以隨意耍橫的?實在侮辱讀書人的臉面!”
“心中郁憤難當吧。”陳祭酒道。昨日之事他們也有所耳聞,自然知道蔣超何以今日舉止反常。
“無論如何也不該對同僚如此!”宋主簿不悅:“只是柳敏今日卻令我吃驚,竟也懂得退讓了,若是往日,不知又要起多大的風波。”
若是如往日柳敏的脾氣,勢必又要大鬧一場,于理而柳敏站得住腳,可蔣尚書是一個極為護短之人,尤其是對他的嫡子嫡女,最后吃虧的還是柳敏。
“他懂得彎腰,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陳祭酒目光加深:“從前是我們小看了他啊,此子能屈能伸,若能進入朝堂,將來必成大器。蔣超,差之多矣。”
宋主簿平日里聽陳祭酒并不看好柳敏,如今他主動夸獎柳敏,與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心中寬慰,附和道:“的確,且柳敏一片赤誠,為人剛正不阿,實屬難得人才。”
陳祭酒笑了笑,不再多說。
蔣超怒氣沖沖的回了蔣府,剛回府便往楣清苑沖,琳瑯見他面色不善的往里走,忙道:“二少爺,夫人正與姑娘說話。”
“走開!”蔣超一把將琳瑯推到一邊,剛進門便看見蔣素素依偎在夏研懷里哭個不停,夏研正悉心安慰。
蔣超一聽蔣素素哭更覺心煩意亂,道:“哭什么,做了那樣的事,害我在國子監面前抬不起頭來,如今就只會哭了嗎?”
蔣素素嚇了一跳,委屈道:“你兇我做什么,難不成我就高興了?如今我名聲盡毀,二哥你不安慰我還來興師問罪,你是什么意思?”
“好了,”夏研皺眉,看向蔣超:“超兒你是怎么回事,素兒你是妹妹,你怎能這樣說他。”
蔣超再看蔣素素那張梨花帶雨的小臉,心中的怒火消了些,在一邊的小幾上坐下:“不是我責備她,只是如今滿城都是昨夜之事的流,我在國子監中抬不起頭,娘被說成毒婦,妹妹也成了笑話,鬧心的很。”
夏研咬牙道:“周大在牢中分明未說過這話,定是有人故意傳播。想壞了我素兒名聲,好陰毒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