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沛的神情陡然一變，竟是驚得后退幾步，而后表情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似喜似悲，蕭韶將他的神色盡收眼底，慢慢的蹙起眉來。

半晌，宣沛終是從糾葛的情緒中回過神來，他看向蕭韶，蕭韶驀地生出一種錯覺，仿佛站在面前的并不是一個稚嫩少年，而是一個滄桑老者。宣沛彎起的唇角里似乎是解脫，又似乎是苦笑。他看著蕭韶，慢慢道：“我想要見見她。”

蕭韶低聲應(yīng)道：“好。”

“明月，朝陽。”宣沛突然高聲喚道，守在門外的兩個宮女忙進(jìn)來，宣沛斂了神色，語氣一瞬間變得極為冰冷：“我要出宮一趟，我未回宮之前，用盡一切辦法，守住此事。”

“殿下不可，”一聽這話，朝陽便急切道：“私自出宮被發(fā)現(xiàn)可是大事，若是陛下盤問起來宮里多少人盯著您這里，可不能自己將把柄送上去。”

“我是主子還是你是主子？”宣沛反問道：“你若是連這點(diǎn)事情都辦不好，便也不比呆在我身邊了。”竟是一點(diǎn)商量的余地也沒有。朝陽突然想起來，面前的這個少年也曾面不改色的看著跟在自己身邊十幾年的貼身宮女杖斃在眼前，他從來都不是普通的少年。此刻語氣冰冷，竟是讓朝陽打了個寒戰(zhàn)，威懾于那樣殘酷的眼神之下，再也說不出話來。

蕭韶在一邊冷眼看著，不動聲色的對明月使了個眼色，明月瞧見，便對宣沛道：“殿下盡管放心去，宮中奴婢自會打點(diǎn)好。”今日宣沛離宮，到底也是緣起于蕭韶，蕭韶不可能袖手旁觀，更何況似乎宣沛與蔣阮關(guān)系匪淺，他也不能因?yàn)榇耸露屝婷呻y。

自己宮女聽從的卻是別人指令，宣沛冷笑一聲，隨手從一邊抓起披風(fēng)，道：“走吧。”

錦英王府里，夏青方才為蔣阮把過脈，喝過藥的她總是在今日一早平靜下來，沉沉睡去。只是王府里的一干眾人卻是沒了安睡的心思，各個眼底發(fā)青。夏青身為大夫，自是絞盡腦汁想要為蔣阮解毒，然而翻了一夜的醫(yī)術(shù)都束手無策，蔣信之就更不必說了，昨兒個陪了蔣阮一夜，雖然不知道從蔣阮那里聽到了什么，今日眾人瞧見他的臉色，竟是十分的蕭索，仿佛一夜間老了十歲。

齊風(fēng)就坐在院門口，關(guān)良翰和莫聰就在身邊。關(guān)良翰道：“這蔣家妹子平日里瞧著這般生龍活虎，心機(jī)又非常人能企及，也不知是在哪里著的道。當(dāng)初也不過是個小姑娘，怎么有人狠得下心對個小姑娘下手？”他自是君子坦蕩蕩，談起這些后院腌臜之事實(shí)在惡心至極。

莫聰向來瞧蔣阮也有些不對付的，可如今也頗為難受道：“雖然以前覺得三嫂身為女子過于強(qiáng)勢了些，可比起現(xiàn)在要她躺在床上這般可憐，我倒是寧愿她如從前一般囂張。”他看向一邊的齊風(fēng)，道：“四哥，你怎么瞧著這般魂不守舍？”

齊風(fēng)回過神，苦笑一聲：“我沒事。”

夏青見狀，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以你的聰敏都沒能瞧出來三嫂是受了何人的奸計(jì)，自是要自責(zé)的。可此事也不怪你，說不定五哥今兒個就能將解藥配出來，你別難過。”

齊風(fēng)笑了笑，沒說話。夏青自是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看著蔣阮面色蒼白的躺在床上，聽著她那些令人心驚肉跳的話語，齊風(fēng)只覺得又一次受到了震懾。他從來不喜歡女人哭哭啼啼，之前欣賞蔣阮，便是為她的勇氣。然而昨日里無意間瞧見蔣阮那般傷心的質(zhì)問，他竟也覺得心中生疼，很想要安慰她，卻只能遠(yuǎn)遠(yuǎn)的一邊看著。他痛恨自己無能為力，什么忙也幫不上。

眾人正想著各自心思，不想就瞧見林管家?guī)е捝卮掖彝@邊走來，蕭韶的身后還跟著一個人。眾人都有些奇怪，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蕭韶還往王府里帶人，不怕越來越亂么？再看那跟在蕭韶身后的人，錦衣華服，身量不高，待走近了露出一張秀氣美麗的臉，仿佛是哪家的小公子。莫名的有些眼熟。

“十三殿下！”莫聰首先叫了起來，他看了看蕭韶，又看了看宣沛，道：“三哥，你怎么把十三殿下叫出來了？”他性子自由奔放，先想到的并不是宣沛私自出宮可能帶來的麻煩。只是疑惑，蔣阮出事，做什么將宣沛叫來。宣沛和蕭韶他可記不得有什么交情，至于蔣阮，就更不可能與宣沛有什么關(guān)系了。

“你進(jìn)去吧。”蕭韶對宣沛道：“她就在里面。”

宣沛看了他一眼，道：“多謝。”這一眼里飽含了各種復(fù)雜的情緒，周圍的一眾人瞧得云里霧里，卻也覺得，這似乎并不是一個成年男子與少年的對話，而是站在相等的地位里，男人對男人之間的承諾。

宣沛進(jìn)去后，關(guān)良翰終于忍不住道：“老三，你搞什么鬼，把十三皇子叫過來干什么？皇上那邊要是知道了，你又有一堆麻煩。”

“他必須來。”蕭韶淡淡道：“有些事情，只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

屋里，白芷連翹退了出去，宣沛將門掩上，他似乎是有些不敢靠近床邊，只是在離床幾步開外的地方站住。蔣阮睡得安寧而沉靜，臉色有些蒼白。宣沛看著看著，終于往前走了幾步，走到床邊，突然“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少年脊背挺得筆直，仿佛一個真正高傲的貴族一般，然而眼睛里登時(shí)蓄滿了淚水，眼淚積攢的太多，終于承受不住從眼眶中滾滾落下，熱淚滴到了蔣阮的手背上。他秀氣美麗的小臉皺成一團(tuán)，向來老成的面上此刻充滿了孩子氣，仿佛一直故作堅(jiān)強(qiáng)的孩子看到母親，長久以來的偽裝轟然卸下，獨(dú)留滿腹的委屈痛痛快快的發(fā)泄出來。

“母妃。”宣沛哽咽道：“是你嗎？母妃，你是不是回來了。”他慢慢地抓起床上女子的手，那雙手似乎還是記憶中的溫暖，他把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大大的溢出一個笑容：“你是不是還記得沛兒？沛兒好高興，母妃，你什么時(shí)候醒過來？”

“這么久了，我好害怕。”宣沛緊緊抓著蔣阮的手：“我以為這里就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回來了。我想替你報(bào)仇，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我在宮里慢慢站穩(wěn)腳跟，只有這樣才能幫到你。后來我看到了你，母妃，我以為你不是我的那個母妃，你根本不認(rèn)識我。沛兒想這樣也好，這一次就讓沛兒來守護(hù)你。”他突然頓住，然而慢慢的，慢慢的抽泣起來：“可原來，你還是我的母妃啊。”

“要是能與你早點(diǎn)相認(rèn)便好了，母妃，這一世我們好不容易才重逢，我不想離開你，母妃，不要又留下沛兒一個人好不好？”少年卑微的祈求飄蕩在空氣里倏然而散，在宮里高傲陰狠的少年也有如此脆弱的時(shí)刻，若是被旁人看了去，心中不知作何感想。然而宣沛此刻只是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悲傷和失而復(fù)得的喜悅中，什么都顧忌不得。

可即便是宣沛到來后，事情也沒有好轉(zhuǎn)。相反，蔣阮這一睡下去，竟是再也沒有醒來的跡象。眾人都急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蔣信之更是急的眼圈都紅了。夜里，眾目睽睽之下，夏青終于還是聳拉著腦袋走了出來，垂頭喪氣道：“三哥，不行，這毒我解不了。”

他話音剛落，就被一個人揪住了衣領(lǐng)，不是蔣信之，卻是宣沛，除了蕭韶，眾人都有些出乎意料的看著他。宣沛一字一頓道：“所謂金陵圣手，原來竟是個庸醫(yī)，本殿現(xiàn)在明明白白的告訴你，若是治不好他，本殿就稟告父皇，拆了你的醫(yī)館，砍了你的腦袋，我大錦朝不需要這么名不副實(shí)的神醫(yī)！”

他的語氣陰狠，仿佛陷入絕境的困獸，眾人心中一驚，夏青被這少年兇狠的模樣鎮(zhèn)住，竟是連發(fā)怒也忘記了，只是呆呆的看著他。齊風(fēng)皺了皺眉，不知道為什么，他總在宣沛眼里覺出幾分似曾相識，也不知是不是他如今的錯覺，總是覺得宣沛這樣發(fā)怒的神情和蔣阮如出一轍。這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齊風(fēng)搖了搖頭，斷絕了自己那點(diǎn)胡思亂想。

“十三殿下，您別逼人太甚。”卻是莫聰看不過眼，出來為夏青打抱不平：“我五哥雖然是神醫(yī)，卻也不是無所不能的神仙，否則這世上便沒有人死了，還要那么多棺材做什么？”

“我不許你說棺材！”

“閉嘴。”

兩個聲音同時(shí)出聲，前者是宣沛，顯然已經(jīng)氣急敗壞了。后者出自蕭韶，他瞥了一眼莫聰，目光里的警告讓莫聰頓時(shí)噤了聲。蔣信之強(qiáng)自壓抑自己心中的情感，勉強(qiáng)擠出一個笑容，問道：“敢問夏大夫，舍妹身上的毒夏大夫不能解，可還有什么法子？”

夏青瑟縮一下，宣沛沒好氣的松開手。他看了一眼蕭韶，對上蕭韶冰冷的目光，才為難道：“我?guī)煆陌似缦壬鞘郎献盥斆鞯娜耍@毒我是解不了，可師父也許能解開。若是師父也解不開，世上便無人能解了。”他望向蕭韶：“三哥，要不你帶三嫂去迦南山一趟，師父眼下應(yīng)當(dāng)也出關(guān)了。”

蕭韶一怔，突然想起上一次去迦南山見八歧先生時(shí)，八歧先生曾問過他身邊可有出現(xiàn)什么特別的人。當(dāng)時(shí)他并不明白八歧先生指的是什么，說的也不甚清楚。八歧先生說那人為報(bào)仇而來，又為報(bào)恩而來，命格與他糾纏在一起，莫非指的就是蔣阮。是了，八歧先生還說過會與那個人有一面之緣，豈不就是現(xiàn)在？

蔣信之見蕭韶眸中神色明明滅滅，卻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一拍他肩膀道：“蕭王爺。”

蕭韶回過神來，看了一眼夏青，道：“我明日一早出發(fā)。”

“我也要去！”話音剛落，宣沛就叫了起來，見眾人都奇怪的看著他，宣沛一怔，隨即掩飾道：“本殿與弘安郡主也算是手足，他出了事，本殿自是不能袖手旁觀，這好歹也是皇家的家務(wù)事，本殿有資格管。”

這不過是半路出家的郡主，一絲半點(diǎn)的血緣關(guān)系也無，這是哪門子的手足？眾人的目光顯然是不信的。蕭韶冷聲道：“不行。”

“你”宣沛還想說話，便聽見蕭韶平平?jīng)]喲情緒起伏的話傳來：“你出宮的時(shí)間太久了，下人頂不住，被發(fā)現(xiàn)會拖累她。”

一聽拖累蔣阮，宣沛便沉默了下來。他握緊了拳頭，片刻后才道：“好，我回宮，但若是有任何消息，你必須讓人給我傳個口信。”

蕭韶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這便是默認(rèn)的意思。蔣信之見狀道：“那我跟著去，我不必呆在宮里，我是阿阮的哥哥，我不能放心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