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安整理著袖口,從廣和宮里出來。
昨夜下的雨,在地上留下了淺淺的水洼,空氣里都帶著濕潤的涼意。
宮檐下忽然繞出一個人來,“六皇子。”
百里安見是太子跟前的那個小太監(jiān),心里陡然生出一種不妙之感。
“太子說您起來了,就讓您去東宮里。”小太監(jiān)袖著手,不知道在這里等了多久了。
百里安知道這回是推辭不過了,跟著那個小太監(jiān)去了。
東宮里,百里明華難得不在書房里,背著手站在庭院,百里安進來時,見他正對著一棵樹發(fā)呆。
“皇兄。”百里安見帶他過來的小太監(jiān)退了下去,心中更忐忑一些。
百里明華轉過身,見百里安低著頭,一副拘謹模樣,心中生出一種難的苦澀來。
“你與四弟,近來親近不少。”
百里安低著頭,只感覺到那話中的冷淡。
“親近一些,也好,玉真出嫁了,宮中總要有個陪著你的人。”
百里安知道太子因四皇子,在朝中有諸多不如意,現(xiàn)在說出這句話來,其中意味就容不得百里安不揣摩了。
“轉眼就要入冬了,也不知你宮里御寒的衣物夠不夠。”百里明華嘆了一口氣。
百里安一聽,心中就更復雜了。太子對他是真的好,在宮中這么些年,若沒有太子的照拂,他恐怕也不能安然至此。
“皇兄是求的太多了,因而患得患失的厲害。”
百里安抬起頭來,見太子微闔雙目,忍不住叫了一聲,“皇兄。”
“昨天送了些衣物被褥去你宮里,見你不在,才四處打聽。”太子是解釋為何會知道他在廣和宮里,“回去吧。”
百里安這時候哪里敢走,他鋪墊十多年,才得來的這兄弟情誼,怎能為此功虧一簣。他上前一步,牽住百里明華的袖子,“皇兄,你別趕我走。”
“哪里是我趕你,是你避我如虎。”
百里安知道太子所說是何事,“我只是,只是被皇兄嚇到了。”
百里明華沒有說話。
百里安繼續(xù)道,“我仰慕皇兄……但也知道,皇兄對我所做之事,不是兄弟之間應該做的。”
百里明華知道百里安約莫是知道一些什么,但他又怎能壓制住自己的心意,“皇弟是不齒我的行跡?”
百里安急急否認。這個時候他哪里敢答一句‘是’。
“那皇弟現(xiàn)在對我,是什么樣的感情?”這也是百里明華一直想問的。
百里安對他的感情復雜了去了,仰慕敬佩參半,當然更多的,還是想以后能依仗太子,將柳青蕪一起接出宮去。
“我喜歡皇弟,甚于男女之情。”
百里安這一下更難接口了。
偏偏百里明華還要逼問,“皇弟對我,是何種感情?”
“自然,和皇兄一樣。”
他話音一落,眼前被他牽住衣袖的百里明華,忽然反手握住他的手腕,高挑的鳳目認真的注視著他。
百里安哪里敢直視他的目光,僅僅一瞥就移開了目光。
“和我一樣,為何要怕我?”
百里安想說,自己求的是下半生的安逸,不是下半身的痛苦。
百里明華心中激越情感更是難以平復,“怕我,是因我強求于你?”
百里安點頭。
“若我以后,除非你親口應允,絕不越雷池半步,你是否愿意答應我?”百里明華一開始想的便是等百里安成年,通曉人事之后,自己在徐徐圖之,卻不想太冒進了一些,反倒將百里安嚇到了四皇子那里去。
百里安反復琢磨了一下百里明華的話,覺得這句話對自己百利無一害,就答應下來。
見百里安這樣說,太子臉上終于露出幾分笑意。
“皇兄這幾日還是專心一下朝政,莫要再被一些繁冗的事絆住了腳步。”百里安道。
百里明華道,“為什么這么說?”
“皇兄是何等嚴謹?shù)娜耍舨皇切纳癫环€(wěn),怎么會在奏折的批閱上出現(xiàn)問題。”百里安道。
百里明華一下像是從中明白了什么似的,他那一天,是因為想到百里安,頭痛難當,才擱置了那一本水患的奏折,而百里安現(xiàn)在提及,不就是關心他么。
百里安是真的不想在哪個節(jié)骨眼上出現(xiàn)問題,太子這些年,保全自己的地位實在不易,先前的二皇子,與太子相爭數(shù)年,才在近幾年將他壓了下去,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才智高絕的四皇子。而那四皇子,從某種層面上來說,還是百里安自己牽出來的。
“是皇兄的失誤,還害的皇弟擔心了。”百里明華方才心中有多冷,此刻就有多暖,“以后,絕不會再出這樣的差池。”
百里安得了太子的保證,心里才松了一口氣。太子抗旨前科在前,若再出一些政務上的差池,難免不會被有心人揪著不放。
“今年閩南出了一種繡云蠶,其絲柔滑如水,我命人裁了一些,給皇弟做了幾身新衣,皇弟回去可以看看喜不喜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太子聲音比從前更要溫醇許多。
百里安應了一聲,就告退回去了。
閩南的繡云蠶,不消百里明華多說,百里安也能知道那是多么稀罕的玩意兒,上次他假意稱病,太子恨不能將整個太醫(yī)署的珍稀藥材都給搬過來。但饒是如此,百里安見到百里明華送到長樂宮來的東西,心里還是咯噔了一下。
那繡云蠶的絲做的衣裳,精美絕倫,又染成了紅色,艷麗如血。而衣裳每一處,都有金絲銀線做穿引,珍珠瑪瑙做墜連,看起來和這門庭冷落的長樂宮格格不入。
柳青蕪不喜紅色,但因為是太子送來的,她也沒說什么。對于柳青蕪問他昨夜住在哪里,他也就用太子含糊過去了。
幾天之后,惠妃下葬。以皇后之厚禮,結滿宮白綾,送入了皇陵里。
百里安知道以皇上的寵愛,做出這些不稀奇,但皇上這一做法,明顯讓太子地位在朝堂上看來更加岌岌可危。
——太子早逝的生母就是皇后,皇上現(xiàn)在用這一厚禮安葬一個妃嬪,也不知太子心中作何感想。
但這都不是百里安該關心的,因為離他出宮,僅僅還只有半年了。
這一年的冬季分外的短,也許是因為百里安大半時間都窩在長樂宮的緣故,何朝炎冒著大雪來宮里見了他幾回,后來聽說哪里起了戰(zhàn)事,便被磨礪他的父親派過去了。臨走的前一天,何朝炎還賴在宮里,等第二天一早,百里安推門見長樂宮外的白雪上印著遠去的腳印,一問,才知道何朝炎那個再會是什么意思。
宮里的時間總是過的很快,轉眼就又到了盛夏。
百里安是天天掰著指頭算他出宮的時日,這幾天宮里已經(jīng)傳了風聲出來,說皇上替他選的府邸在京都里。百里安喜靜又喜鬧,住在京都里,正合他的心意。
人一開心,臉上的笑就多了,但他一笑,長樂宮外路過的宮女就多了。
百里安也不是什么高潔之士,若有看的順眼的,站在門口看他,他也會拋個眼波過去。汝煙卻擔憂的很,每回都要沖出去,惡聲惡氣的將人都趕走。百里安也不是真的想與這些宮女發(fā)生點什么,汝煙這么做,他也正好樂個清靜,但偶爾他也會抱怨兩聲,“汝煙,你怎么越來越兇了?”
“奴婢不兇,六皇子就要叫那些心懷不軌的人給吞進肚子里去了。”汝煙道。
百里安被她這夸張的說法逗的直笑,他一笑,連見慣了他的汝煙也不免癡怔。
“你看,你都喜歡看我,怎么不許別人來看我?”樹上的廣玉蘭花開了,在這寂寞的宮廷里不知道開了多少年頭,落下來,比手掌還要大。
汝煙咬著唇瓣兒,不說話。
百里安越長大,面容就愈發(fā)俊秀,要是旁人,到了年歲,臉上的輪廓總會硬朗一些,但百里安卻恰恰相反,愈長愈陰柔俊秀。他從前還小的時候,就有宮女來看他,長大了,來看他的宮女更是如狂蜂浪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