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曼芝移植到露天的幾株茶花有兩天沒澆水了,葉邊稍見泛黃,申玉芳瞅了一會兒,忍不住將杯子里的茶水一股腦兒傾注了上去。枝葉微微搖晃,沾著晶瑩的水珠,如飲甘露。
她怔怔的看著,心里總覺得不對勁,可是又說不上來。
孩子都大了,有什么煩惱也不跟她說,怕她多心,可是象現在這樣,她什么都看在眼里,卻什么都不清楚,反而更覺得難受。
輕輕嘆了口氣,她轉身往屋里走。
萌萌在客廳一角新搭建的“娃娃家”里孤獨的玩著過家家,大大小小的娃娃被她分門別類的排好,還起了名字,按照她的要求,吃飯的吃飯,上課的上課,在這個小小的世界里,她是最高的統治者。
看見申玉芳進來,她立刻細聲細氣的問:“奶奶,我現在能不能去找媽媽玩啦?”
申玉芳有些心疼這個乖巧的小女孩,和藹的笑了笑,柔聲道:“再等等吧,媽媽很累,讓她好好歇會兒,萌萌不是最疼媽媽嗎?”
萌萌聽她說不行,先有些不滿,但最后那句話起了很大的效果,她重重的點了點頭,竟沒有瞎鬧。
邵云走進來時,被萌萌最先看到,她把手里的玩具飯勺往地上一拋,就歡快的躍起來,“爸爸!你來陪我玩好不好?”
申玉芳有些愕然的回過頭去,果然看見邵云踱了進來,一臉的陰郁。
“咦?怎么今天兩個人都回來得這樣早?”
邵云目光遲滯的在母親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才問:“她人呢?”嗓音沙啞,透出濃濃的倦意。
“你說曼芝?她在房里,好像不怎么舒服,一回來就說要去躺會兒――阿云,你們……沒出什么事兒吧?”
邵云被動的摟住撲上身來的萌萌,木然的撫了撫她的小腦瓜,然后將她放回地上,直接往樓梯口走,腳步沉重。
萌萌委屈的站著,小嘴一扁,就似要哭出來。申玉芳幾步走過去,攙住了她的小手,緊緊握著,又抬頭喚住邵云。
“你們吵架了是不是?”她白而微胖的臉上再也掩飾不住憂慮,直接了當的問。
邵云停住腳步,不轉身,也不否認。
申玉芳心里沉甸甸的,語重心長道:“阿云,你是男人,有天大的事也要讓著點兒曼芝,知道嗎?”
邵云低著頭,還是不吭聲,過了一會兒,繼續艱難的拾級而上。
房間里,曼芝閉著眼睛,合衣倚在床上,毫無血色的臉上干凈得連一絲表情都沒有。
聽到響動,她緩緩睜開眼,目光有些陌生的投向立在門邊的邵云,眼里不見任何喜怒。
她平靜的神色給了邵云一線希望,也許,她只是累了,也許,她什么都沒做,是自己多心而已。
他艱難的咽了口唾沫,斟酌著想說兩句話來打破這尷尬的沉默。
然而,曼芝突然轉過頭去,抬手取了床柜上的一張紙,然后軟軟的朝他的方向遞著,語氣漠然,“你可以放心了,我已經……做掉了。”
最后那三個字說得極輕,伴隨著一絲顫音,邵云還是很清晰的捕捉到了,他的眼眸瞬間暗如死灰,心頭懸浮的最后一線虛渺的幻想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崩斷了!
這樣的結果,無非讓他再一次確信,曼芝并不愛他,她也從來沒有愛過他!
他連走過去的勇氣都沒有,渾身無力,不得不死死抵住門背,來支撐住自己。
他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整個人象被拋進了洶涌的海里,隨著怒潮浮沉,驀地被激浪拋向至高點,再重重的摜下來,摔打成無數碎片,然后又被硬生生的裝回去,如此折騰數回,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四周靜得令他無法承受,他以為自己會爆發,會哭泣,可是沒有,理智在殘忍的復蘇,他發現自己仍能好好的挺立著,如同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所有瘋涌的狂潮都被按捺在了胸腔之內,不曾濺出來半滴。
原來,他比自己想象得要堅強!
除了,除了心中那肆意漫延的苦澀,將他完全的浸潤,淹埋,無處遁逃!
他不想讓曼芝看出自己的軟弱,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可是混亂的腦子里抓不到任何合適的詞語。
最后他只啞聲說了一句,“對不起。”蒼白而無力。
曼芝的臉在一剎那變得僵硬無比,手一松,那張紙便飄落下去,來回的打著擺,象水中的一葉扁舟,無聲無息的躺到地上。
她帶著強烈的鄙夷睨向邵云,突然咯咯的笑起來,仿佛這是她聽到的有史以來最可笑的話!
笑得太厲害,牽動了下身的某個痛處,可她還是忍不住,不得不捂起嘴巴,一直笑到眼淚都掉了下來。
她用自己全身心的痛換來了他這樣三個輕飄飄的字!
邵云望著她花枝亂顫的模樣,心里漸漸凝聚起惶恐,情不自禁的跨前了一步,“曼芝―”
“別過來!”她突然止了笑,厲聲對他喝道。
她瞪著他,眼里似能噴出火來,咬牙切齒的對他道:“滾!”
邵云不動,布滿血絲的眼里透著焦灼和痛楚,一瞬不轉的盯住她。
曼芝怒極了,隨手抄起身后的靠枕向他砸去,“我叫你滾,聽見沒有??”
邵云狼狽的伸手擋了一下,靠枕悶聲掉在地上。
曼芝繼而探手去狂掃床柜上的東西,臺燈,書本,萌萌的玩具,一股腦兒的拋落到地上。
“滾哪!!!”她沖著他僵持不動的身影大聲的吼,聲嘶力竭。
邵云很想走過去制止住她的瘋狂,可是腳底仿佛生了銹,鈍鈍的拔不出來。
絕望象一張黑色的網,鋪天蓋地的將他捕住,他只覺得透不過氣來!再也呆不下去,他飛快的轉身,拉門,一聲不吭的離開。
塵埃已然落定,他明白,一切終是無法挽回!
樓上巨大的動靜讓申玉芳心驚肉跳,連萌萌都停下手里的游戲,困惑的望著她。
申玉芳摸了摸萌萌的后腦勺,寬慰的笑笑,“沒事。”既是在安慰孩子,也是在安慰自己。
終于看到邵云出現在樓梯的轉角平臺上,一臉的頹敗。
申玉芳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不安的問:“阿云,你們怎么了?”
邵云什么也不說,緩慢的踏步下來,每下一級,都如踩在地獄里,離光明又遠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