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沒人是你(3)
2004年夏末最后一場暴雨,那是秦樓人生里第一個沒有發(fā)瘋的雷雨夜。
從記憶的夢魘地獄里走出來的魔鬼在他的窗前不甘地嘶吼和徘徊,一次次想要再次把他拽進那個絕望和恐懼的深淵,然而每一次都有另一個聲音擋在他的耳邊――
那個聲音說,“我在。”
秦樓也數不清那一晚宋書說了多少遍,大概比她之前說過的話加起來都要多,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
那也是他第一場沒有噩夢糾纏的安眠,他的夢里出現了別的地方――不再是那個廢棄破舊的后院、不再是那些黝黑的吃人的金屬桶、不再是那群揮舞著鐵棍敲打在他身上的長著孩子面容的魔鬼、不再是他撕碎一切包括自己也沒辦法逃出來的雷雨夜的噩夢。
他第一次夢見了孤兒院的前門外,那里有一片柔軟的草坪。他躺在上面,陽光撫慰過他身上每一寸灼痛的傷口,暖洋洋的光抱著他。
盡管身上的傷很疼,盡管稍一動就會扯破傷口淌下血來。
但他還是伸出手緊緊抱住他的光。
他死都不想放開。
――我在。
――那請你一直在。永遠不要離開。
“秦家小少爺的身邊多了一個奇奇怪怪的女孩兒。”
――宋書搬進秦家兩年后,所有和秦家有關的人都在這樣傳。
女孩兒真的很奇怪,因為她安安靜靜,不愛說話,沒什么表情。最重要也最奇怪的是,她不怕秦樓。
“她竟然不怕秦樓”――傳的每一個人都要加上這句話,尾音最好再上揚一些,這樣才足夠表明他們內心的震撼。
事實上,秦樓的宅子里的傭人們更知道:宋書對秦樓,那哪止是“不怕”兩個字能夠形容的?
這兩年里,秦樓和宋書一起進入二中的附屬初級中學,秦樓用一兩天的時間就成了名聲傳到高中部去的“風云人物”。
原因包括且不限于:
在剛入學的誓師大會上站在第一排,“沐浴”著臺上校領導的唾沫星子,手里把一只六階魔方轉得飛起,被忍無可忍的老師點出后仍然充耳不聞地在短時間內迅速完成復原,然后放到他旁邊的女孩兒手里。老師在臺上暴跳如雷,少年視若無睹朝女孩兒咧嘴一笑的場面被校報小記者拍下來,私底下流傳全校。
第一堂數學課上,跟原本想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的數學老師,從“為什么三角形兩邊之和大于第三邊、兩邊之差小于第三邊”的推導求證一路延伸發(fā)散到“三重積分的輪換對稱性”,并以將數學老師駁斥到面紅耳赤摔門而去的結果,取得滿堂學生聽不懂但是絲毫不妨礙他們跳到桌上拍板喝彩的“勝利果實”……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所以最后校方和秦家做了雙方談判,校方懇切地表達了“您家孩子這種天分到我們學校來實在屈尊我們也承受不起”的意愿,換得秦樓除了大考試以及他本人有意愿參與的集體活動以外不必出現在學校里但不妨礙他以后順利拿到畢業(yè)證晉升高中部的“雙贏”結果。
對于這個“雙贏”結果最不滿意的,大概就是秦樓的宅子里敢怒不敢的傭人們了。
宋書的到來讓秦樓喜怒不定的爆發(fā)少了很多,連偶爾的雷雨夜他們也再不需要為那些恐怖的場面和聲音擔驚受怕,但作為代價――只要宋書不在宅子里,比如去二中上學的時候,秦樓的情緒就格外容易被戳到爆發(fā)點。
譬如今天。
一輛黑色轎車急剎在宅前。連轉進旁邊停車位的時間都沒留,門前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焦急等著的傭人已經沖上來。
駕駛座的車門打開,司機下車。
“接到了嗎?”
“在了在了。”司機被催促著打開后排的車門。
背著書包的女孩兒剛踩到地上,就被傭人拽住手,“,你可終于回來了,都快等死我們了。”
“老師拖堂……”
女孩兒沒來得及說完一句話,已經被傭人拖向宅子里――
“這些以后說。少爺已經折騰半上午了,小祖宗您現在可加點緊,趕緊去‘救命’吧!”
“……”
等這邊一大一小兩道背影消失,去接宋書的司機停好車,下來之后還有些心有余悸。
他問旁邊修建草坪的人,“少爺今天又鬧了?”
那人苦笑:“我都站這兒修一上午草坪了,你說呢。”
“唉。少爺這脾氣,也就宋書能治得住。”
“還真是。要是離了這位小祖宗,真不知道日子還過不過得下去。”
“不過宋書畢竟是白小姐的女兒,又不可能一直留在少爺身邊。而且再小的孩子也總是得長大的,這要是以后哪天她想走,少爺那性格還不得――”
說到這兒,兩人對視一眼,各自噤聲。
余下的話誰都沒再說出口。
宋書踏進外樓的玄關時,廳里正傳出一聲清脆的花瓶摔地的聲音。
跟在她身旁的傭人一抖。
宋書倒是沒什么反應,她眨了眨眼,神情動作一切如常,安安靜靜地換下鞋子走進去。
傭人下意識地想把她拉回來,轉念又連忙放下手。
進到廳里,一地狼藉。
原本站在墻角想攔不敢攔的傭人看見宋書,眼睛登時見了救星似的一亮。他拼命給宋書使起眼色。
宋書走進來。
她不問,也不聲張,一直走到坐在沙發(fā)扶手上的少年身旁才停住腳。然后她拿下背包,從里面拿出一只六階魔方,遞到少年面前。
少年手里舉到一半的另一只花瓶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他繃著臉瞥過來一眼,聲音硬邦邦的。
“你沒看到我在發(fā)火嗎?”
少女不回答,把魔方抬了抬。
角落里的傭人們提心吊膽地看著。就看見他們少爺一張俊臉繃了幾秒,還是放下花瓶,把魔方接過來。
傭人們紛紛松了口氣。
魔方咔噠咔噠地轉起來,客廳里也有了聲音。
宋書低頭看了看被秦樓坐著的扶手,她也側身坐上去,一邊安靜地垂著眼看秦樓玩魔方,一邊聲音沒波瀾地問:“你為什么生氣?”
“……”魔方一卡,又重新轉動,“他要我跳級去高中部。”
“他”是指秦梁秦老先生,不必解釋宋書也知道。
宋書問:“你不想去?”
“當然不想。”
“為什么?”
秦樓沒急著回答,他皺眉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又低回去繼續(xù)轉魔方,“因為你在初中部。”
“你又不能去上學。”
“……”魔方再次卡住。而且這次玩它的人有點用力過度,看起來差點把結構強度不高的六階魔方擰下一層來。
角落里的傭人們呼吸再次屏住,憋得急的差點背過氣去――
這也就是宋書在他們少爺面前還敢這么實話實說,換個人估計當場就可以抬出去了。
而宋書不但沒被抬出去,見秦樓停了,她還拿手指尖戳了戳魔方。
小臉還是表情空白,語氣也一樣。
“太慢了。”
不是抱怨,就是平板,平板得能氣死人。
“那也比你快。”少年冷笑了聲,“幾年都沒學會,笨死了。”
態(tài)度很差的少年嘲諷完就低回頭去皺著眉加快復原速度,聽話程度乖得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宋書聽了一點都不生氣,還繃著小臉兒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因為你聰明,所以秦爺爺才讓你去高中部。”
――在秦家待了兩年的宋書最大的進步之一就是會稱呼人了。
秦樓:“那也不去。”
宋書想了想。
“嗯。那就不去。”
角落里的傭人們:“……”
幸虧宋書只是來安撫、不是來說服。不然秦老先生估計要氣出點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