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頭:“可若是死去,快樂亦無所知覺,遑論解脫……”
“云梯上來了!射!刀兵!”這時,有將官大吼。
城墻上起了一陣小小的混亂,盾牌拿走了,弩兵換上弓箭,涌到堞雉邊上朝下方亂射。更多的軍士從城墻下奔上來,準備與上了城的敵兵拼白刃。
不斷地有人中箭倒地,又不斷地有人補上去。
“弩機!射攻城錘!”程茂的吼聲傳來。
“他們到城門了呢。”天子對我一笑。
這笑容詭異非常,我正當疑惑,突然,洪亮的鐘聲傳來。
城上的將士皆是一驚。
“皇宮!”片刻,有人大喊,“是皇宮!”
我朝皇宮的方向眺望,果然,火光亮起,伴著濃煙,像是報警的烽火。恐慌從心底升起,我望向天子。
他也望著那邊,笑意從容。
“你還記得宮苑中的那條溪流么?”片刻,他轉向我,“我常去垂釣的那條。”
我怔住,未幾,忽而明白過來。
雍都的皇宮不大,宮苑中只有三個小池和一道溪流。我曾聽說,這是從前的雍侯營造的,四水連通,且用的是城外引來的活水。
城外,活水。
我看著天子平靜的臉,忽然覺得自己似乎不曾認識他。
“敵兵借著暗渠進了皇宮?”我喃喃道,“陛下一直知曉此事?”
天子不置可否。
“你怎能如此?”我的聲音發虛,“他們守城,是為了你……”
“是為了他們自己。”天子神色冷漠,“還有大司馬。”
“陛下還有妻兒!”我急道,“亂軍來到,他們也要蒙難!”
“他們已經走了。”天子仍舊不慌不忙,唇角翹起,撫著阿謐的臉,“至于你我,都會死。”
“只怕未必!”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緊接著,腳步聲雜亂。軍士們讓開一條道,當中一行人從城下來到,為首者,卻是裴潛。
他風塵仆仆,看看我,又看向天子,一禮:“稟陛下,宮中亂軍已全數剿殺!”
心如同在墜落的那一刻被托住。
天子的神色卻是一變,盯著裴潛,似不可置信,片刻,望向皇宮。
火仍在燒,鐘聲仍傳來。
“那是佯動,”裴潛淡淡道,“大殿的火還未全然燒起便已撲滅,我等方才趕回到城下之時,羽林才點燃了宮中一處馬廄。”
燭燎在風中刮得“呼呼”亂舞,映在天子的臉上,陰晴不定。
“陛下。”我小心地看著他,又看著阿謐,輕聲道,“都過去了。”
“陛下!”這時,一個聲音急急傳來,望去,卻是徐后上了城樓,懷里抱著年幼的皇子勵。
天子看到她們,臉色登時驚怒,看向裴潛:“是你!”
裴潛并不否認,道:“大殿無故起火,國舅欲乘亂帶走皇后皇子,幸而我等及時攔下。”
“陛下!”徐后雙目通紅,“妾與陛下多年同甘共苦,陛下若有萬一,妾等孤兒寡母亦不茍活!乞陛下三思!”
她懷里的皇子勵啼哭著,天子看著他們,臉上的戾氣如同死寂。
正在此時,忽然,一陣鼓聲,如同夏日天邊滾動的悶雷隆隆響起,隱約而渾厚。
城墻上登時傳來一陣歡呼聲。
眾人皆詫異,朝前方張望。
“大司馬!”有軍士欣喜若狂地喊道,“大司馬回來了!大司馬真的回來了!”
心跳似乎在一剎那間被激起,我睜大眼睛望著橘色的夜空,密密麻麻的軍士擋住了視線,只剩橘色的夜空和震撼人心的鼓響。
交戰在剎那間停止,奔走的士卒,似乎每一個人都在嘶聲力竭地歡呼;而我的周圍,有人喜極而泣,有人相擁大笑。
“陛下……”我含著淚望向天子,“阿謐也有父親,將她還與妾吧。”
天子看著我,又看看徐后。
徐后撫著皇子勵望著他,仍在抽泣。
天子嘆口氣,將阿謐看了看,片刻,遞給我。
我連忙伸手上前,才觸到阿謐,立刻將她抱過來,唯恐天子變卦。
小小的身體,柔軟而溫熱,將我渾身的寒冷一點一點溫暖。我用力抱著她,親吻他,如同那是世上最寶貴的恩賜……
“陛下!”一聲驚呼傳來,我看去,天子捂著胸口,倒了下去,內侍連忙將他扶住。
“陛下!”徐后連忙將皇子勵交給旁人,上前將他扶住,淚流滿面。
天子面色蒼白,一團血色染紅了衣襟。他喘著氣,唇邊帶著血,眼睛用力睜著,望向前方。
“快請太醫!”眾人忙亂,有人大喊著。
我緊緊將阿謐抱在懷里,看著天子,一動不動。
“都過去了。”一個聲音低低道。
我轉頭,裴潛立在身后。他方才奔忙許久,額角上泛著汗珠的光澤,卻毫無憔悴之色,看起來仍溫潤如玉。
他看著我,又看看阿謐,未幾,眉宇舒展,對她笑了笑。
“嗚……咯咯……”阿謐瞅著他,不知為何,亦笑得開心。
我曾經許多次設想過魏郯回來的情形,就算是差點被呂征騙了的時候,我也沒有放棄過。
他在許多的場合出現,我深夜孤眠時,眾人在堂上哭喪時,我逃離魏府時,危險來臨時等等。我對他的態度也跟我的心情一樣多變,歡笑、撒嬌、抱怨、踢他擰他,但當他真的出現,我只是抱著阿謐立在城墻上,看著遍野的火把光涌來,攻城的人丟盔棄甲,在城內和城外的軍士夾擊下四處逃竄,旗幟、兵器、尸首殘落一地。
而那火把光照匯聚的洪流之前,一匹駿馬當先,上面的人身披甲胄,正是我這段時日以來以來一直企盼的模樣。
鼻子又開始發酸,我怕失態,眨眨眼睛把眼淚縮回去,心底的快活卻絲毫不減。我想讓阿謐也看,可是她在我懷里安靜地依偎著,已經睡得香甜。
城上的軍士還在歡慶,鼓樂聲一遍接一遍地奏著,不知疲倦。公羊劌與幾個新識得的細柳營將官在高談闊論,我聽到公羊劌自豪地說“我婦人”什么什么,眾人哈哈大笑。
幾乎每個軍士嘴里都在說著“大司馬”,而城下,無數的人涌到大街上,有的點著燈籠,有的點著火把。
人聲鼎沸中,“大司馬”三個字隱約能聽見,像松濤疾風,一遍一遍,和著鼓點。
我看著他們,忽然覺得魏郯稍后入城,自己在這里除了看,什么也做不了。